第77章
“嘿嘿,来得及,来得及。”贺明志憨厚地笑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利落地收拾着烤架,“小本生意,用不着那么多人手。”
许默鼓起腮帮子说:“都五六十的人了,还这么拼干嘛。”
贺明志被说得一愣,黝黑的脸上泛起不好意思的红晕。他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嘿嘿笑着,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种和长辈间肆无忌惮地亲近笑骂的感觉。
许默很久很久没体会过了。
此时与贺明志见了面,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她将自己的近况讲给对方听。
谈到她进入了研究所,还在格伦希尔当上了团队负责人。
贺明志比她还兴奋。
脸上流露出一种自家养的向日葵终于长大了的满足。
“贺叔,您呢?”说完自己的近况,许默关切地问道,“这些年您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贺明志突然局促起来,低头拍打着围裙上的油渍,“你说你这孩子,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看我这身脏的……平时我可不这样。”
许默眨眨眼,故意逗他:“我要是提前说了,您还能让我来吗?”
贺明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也对,也对!”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其实你一开口点菜,我就觉得声音耳熟。后来听你说从京城来,还是安省人,我这心啊,扑通扑通跳了好几下。”
许默抿着嘴笑了,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小默,这次怎么回安省来了?”贺明志视线往谢盛祈身上瞧了瞧压低声音说:“那是你男朋友啊?”
“不是。”许默连忙摆手,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引得谢盛祈好奇地往这边张望,“就是工作上的朋友,这次回来考察炼钢厂,顺道来看看您。”
贺明志眯起眼睛,一脸狐
“当。
“那就好,那就好,拍了拍胸口。
“怎么了?”反而许默疑惑起来。
“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就不大对。”贺明祈。
许默不禁失笑:“有吗?”
“贺叔是过来人,比你会看人多了,”贺明志凑近许默耳边小声说,“小默,你可得注意点。你可从小就是乖乖女,最容易被人甜言蜜语给哄骗。那小黄毛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指不定哪条街上混的,可不能被骗了。”
许默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谢盛祈那一头耀眼的金发,在贺叔这样的老一辈眼里,确实显得有几分离经叛道。
“您放心,”许默努力保持严肃,“他不是那种人。”
“咦~”贺明志夸张地拉长声调,“你看你,这都向着对方说话了,还说没被哄骗。”
许默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保证不跟他多说话,他说什么我都不听,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贺明志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走啊?我给你装点板鸭和烧鸡带回去。”
“不用了贺叔,”许默连忙拒绝,“明天一早就得飞回去,来不及的。”
“啊?这么赶啊……”贺明志看了看手表,突然着急起来,“哎呀,都这个点了!你们得赶紧回去休息,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不碍事,贺叔。”
许默已经开始麻利地收拾起塑料凳:“我帮您把摊子收了再走。”
贺明志粗糙的手在空中摆了摆。
“不用、不用,你放那就行了。”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小默,你快把我手机拿去,把钱退回去。”
许默停下收拾的动作,直起身子望向老人。她的目光坚定而温柔:“不退。贺叔,这三十万是我和韦烨燃的一点心意。”
“这怎么行!”
贺明志皱着眉坚决不同意。
“上高中、上大学那些年,”许默的声音轻柔:“您花在我和韦烨燃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哪才止这三十万。我现在赚钱了,也有钱了,这三十万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贺明志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那是我资助你们的,本就不求回报的。小默,你赶紧收回去,就算你赚再多钱那也是你的事情。”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真的生气了。
“贺叔,这钱您一定得收下!当年要不是您拉了一把,根本没有现在的我们。”许默说完提着包转身就要走。
刚转过身,却被贺明志一把拉住。
对方的手劲有些大,手臂上传来阵阵刺痛。
“小默,你不明白……”贺明志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踌躇。
许默抬起头,眼眶泛红,却带着笑:“我只知道,是您让我们灰暗的人生多了一道曙光。”
听到这句话,贺明志突然声音拔高:“许默,你根本不懂!我做的这些根本不够弥补!”
他激烈的语气让不远处的谢盛祈警觉地转过头。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贺明志颓然地松开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总之……这钱你拿回去。以后……也别来看我了。我不值得你这样。”
“为什么?”许默的声音微微发抖。
贺明志不答,只是一味移开视线。
许默深吸一口气:“贺叔,这些钱我既然已经给出去了,就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我走了,您多珍重。”
她转身欲走。
“不行!”贺明志再次拦住她,急得额头冒汗,“你就听贺叔的,这些钱你一定要收回去。”
“为什么?”许默固执地不肯接手机。
一老一少,互相争执了好一会儿。
直到两人僵持不下,贺明志终于崩溃般地喊出声:“因为这本就是我欠你的——”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僵住了。
石板街迎来短暂的沉默。
“小默……”贺明志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许默重复了句对方先前说的话:“您……欠我?”
贺明志深深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你要是知道……”
可他才刚开口,却被许默出声打断。
“您是说,在我父亲执勤过程中,当时还是卡车司机的您撞上他那件事吗?”
许默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贺明志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的嘴唇颤抖着,半晌才挤出一句。
“原来……你早就知道。”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雨夜,刺耳的刹车声,扭曲的金属,后视镜里蔓延的血迹……贺明志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许默的父亲在执勤过程中追捕重大案件的嫌犯,却因为嫌犯的狗急跳墙,在城市里横冲直撞,这才导致那场意外的发生。
许默父亲的警车被卡车所碾压,抢救无效身亡。
但因这场交通事故本就被认定为意外,为了避免社会舆论对卡车司机造成不必要的影响。
涉事的关联人都是匿名的。
贺明志也是在无意中知晓,随着被他压车下的警官身亡,对方那唯一的女儿彻底成为孤儿。
就此,贺明志再也不敢碰方向盘。
他没日没夜地灌醉自己,可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张布满血迹的脸。
他不顾家人反对,就算自己再拮据、去借钱、去背上高利贷,他也要资助许默上学。
只为心头那一丝半点的宽慰。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丝毫没有减弱半分,那件事,仍然如同梦魇般时不时让他半夜惊醒。
只是这足以摧毁他的消息,没想到许默竟然一直都知道……
“我去派出所翻看过卷宗,贺叔。”许默凝视着对方浑浊的双眼,“那场事故不是您的责任。”
许默的声音很轻,却在贺明志耳里像是炸起一片惊雷。
“那天,我爸追捕的是个亡命之徒。”她望着贺明志颤抖的双手,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那个雨夜,“那人为了逃跑,闯了七个红灯,撞翻了三辆摩托。即便没有您那辆车,他也会撞上别的什么……甚至可能伤到更多人。”
贺明志的呼吸变得粗重,额角渗出冷汗。那些被他反复咀嚼的噩梦画面,此刻突然被撕开一道裂缝。
许默突然哽咽了一下:“贺叔,您也是受害者。”
要是说许默没有恨过贺叔,那是假话。
她曾经也憎恨过、迷惘过。
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无处宣泄的愤怒,她都记得。
但没有贺叔的资助,她根本活不下去。
她更恨自己,更恨命运的无常。
夜风拂过烧烤摊未熄的炭火,一粒火星溅在贺明志手背上,他猛地瑟缩。
许默伸手覆住他蜷曲的手指,触到满掌冰凉的汗。
“这些年,您把自己困在那辆卡车里太久了。”她用力握紧他的手,“可我爸的警号现在还挂在荣誉墙上,他救下的人里,也应该包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