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说得简单。
  能说出这种话来,许默权当对方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
  “那你知道吗?”许默双眼有些失去焦距:“今年是我第二次参加高考了。”
  谢盛祈知道,他听邻桌的同学说起过。
  对方是复读生。
  “但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许默缓缓说完。
  谢盛祈脸上露出几分诧异:“为什么?”
  “钱。”
  许默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但钱的确是绕不过去的轴心。
  “舅母不会让我离开的,她需要我通过考试来赚钱。”
  谢盛祈继续问:“多少钱?”
  许默摇头。
  她也没真正看到过钱。
  “几十万吧。”
  “几十万?”
  谢盛祈皱着眉头,脸上是一闪而过的古怪。
  他知道不该对别人的价值观指手画脚。
  也不该用自已的物质标准来衡量别人的生活。
  几十万对他来说,不过是在父亲没停掉他的信用卡前,一次任性的挥霍。
  他也知道,对工薪家庭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但就为了区区几十万,“囚禁”一个充满未知可能性的人生。
  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冲撞着谢盛祈仅剩不多的“三观”。
  “你舅母……”谢盛祈抬起眼皮盯着对方问:“是用铁链把你锁在那家的吗?”
  许默当然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我要是走了,他们会活不下去的。”
  谢盛祈语气上扬说:“哦?你来到这个家之前,他们就都不活了?”
  “你不会明白的。”
  许默低头,碎发垂落遮住眼睛。
  “我确实不明白。”
  谢盛祈挑了挑眉毛,但他知道,对方现在需要拉上一把。
  他一把拉住对方搭在玻璃柜上的手。
  “你干嘛?放开我!”许默惊呼一声。
  “跟我来。”
  “不要,你放开我。”许默挣扎时碰倒了记账本,纸页哗啦啦散落一地。
  谢盛祈非但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你不是不知道‘不’这个字该怎么说的吗,现在倒知道反抗了?”
  许默突然僵住。
  玻璃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谢盛祈已经拽着她跑到了阳光下。许默回头看了眼满地狼藉的账本,最终松开了抓着门框的手指,任由对方拉着她跑出小卖部。
  也对。
  她不是一直都不拒绝的吗?
  为何此时又要反抗。
  谢盛祈拉着许默一路奔,跑过街巷、跑过河边,直至廊桥尽头。
  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惊起了栖息的白鹭。
  他忽然停在一处斑驳的石墩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推了上去。
  穿堂风顺着河道拍在两人的脸上。
  掀飞许默披在肩上的头发和衣襟。
  “你——”许默的质问被一股凌风截断。
  她低头看了看。
  潮水在脚下翻涌,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
  许默不自觉地后退,鞋跟已经悬空,却被谢盛祈稳稳扶住肩膀。她伸手拨开黏在唇上的发丝,发现自已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你这是做什么?”
  “嘘。”
  谢盛祈给对方比了个禁言的姿势,突然张开双臂,校服的白衬衫在风中鼓成帆:“就是现在,许默同学。你把自已想象成一道风,一道自由的风。”
  “疯子。”
  许默暗骂一声,却鬼使神差地跟着对方张开紧锁的肩膀。
  她闭上眼睛。
  感受着风拂过身体,尝试着如对方融为一体。
  起初她浑身僵硬,耳边只有自已急促的心跳。渐渐地,风开始托起她的衣袖,穿过她的指缝,像要带走这些年积压的重量。
  从最开始的抵触,到逐渐安宁下来。
  许默这才发现。
  原来自已也可以这般轻,轻盈得像是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她给吹走。
  吹走后,她可以飘在半空。
  像个蒲公英般漫无目的地飞扬,直到落在另一处完全未知的地方重新扎根生长。
  “记住这个感觉,许默同学。”谢盛祈的声音混着水声传来,“当你再次陷入泥泞抬不起脚步时,就把自已想象成一阵风。”
  “不想做的事情不做,不想笑的笑话就不笑。人活着,不是为了成为别人手中的傀儡,是任人摆布、还是不拘形迹,全在于自已的选择。”
  “我现在可以是一道自由的风,这就是我的选择。”
  许默睁开眼,发现自已的倒影正在浊浪中破碎又重组。
  “像阵风……是吗?”
  许默伸喃喃重复,伸手抚摸着脖颈,解开那一直如同一双大手般钳住她喉咙的纽扣,任由喧嚣不羁的风吹进她的衣领。
  她突然抬脚将一块石子踢进河里,水花溅起的瞬间,那沉睡的野性好似被唤起。
  身旁的转校生同学似乎说得没错。
  被驯服太久,让她都几乎忘了还有站起来的能力。
  -
  傍晚。
  许默关掉小卖部后,来到杨小童所在的病房。
  暮色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舅母像是出去买日用品了,床位上只有杨小童一人。
  “姐……”
  杨小童瞧见许默的出现,虚弱地唤了一声,像只受了伤的小猫。
  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但眼睛亮得出奇。
  许默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高热确实退了。
  “好些了吗?”
  她低头询问对方。
  她刚要收回手,却被对方冰凉的小手抓住,杨小童昂了昂小脑袋,开心道:“妈妈刚才给我吃冰激凌了。”
  许默揉了揉对方小脑袋。
  “就想着吃。”
  “嘿嘿,”杨小童悄咪咪地说:“姐,悄悄告诉你,其实我是故意生病的。”
  “啊?”许默整理被角的手一顿,有些没听懂。
  杨小童得意地眨眨眼:“我听说隔壁的虎子身上长疹子,就偷偷去找了他玩。”
  “你……”许默顿了顿,敲了下他的小脑瓜。
  杨小童抱着脑袋:“哎哟,姐别敲了,再敲就更笨了。”
  “干嘛要故意生病?”许默追问。
  杨小童嘿嘿一笑,语气软糯糯地说:“我不想你每天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给我补习。你喜欢看书,而我不喜欢看书,只要我生病了,妈妈就不会强迫你陪着我学习了,你就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已喜欢的事情了。”
  “……”
  许默愣了愣,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骂了句:“……超级大笨蛋。”
  正说着话,舅母从病房外进来了。
  瞧见许默,跟下午的事没发生似的说:“小白眼狼来了?正好,你和学校请个假,今晚就在医院陪着小童,我得回去洗个澡,身上都痒死了。”
  “舅母……”
  许默叫住对方。
  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人的舅母转头瞥了她一眼:“还有什么事?”
  “姐。”
  病床上的杨小童伸出小手拉了拉她,用憧憬的眼神看着她。
  许默垂头看了眼杨小童,喉咙里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站在门口的舅母已经走了。
  “……”许默垂下肩膀。
  “姐,”杨小童见母亲终于离开,兴奋地和许默说:“我们来玩扮演医生和病人的游戏吧。”
  许默无奈摸了摸对方的头。
  当晚,许默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已当真变成一栗蒲公英,飘荡在山野间,那是她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如。
  可临近早上,她却迟迟睁不开眼睛。
  眼皮就像被人灌了铅,无论怎么抬都无动于衷。
  还是舅母的电话将她吵醒。
  艰难地从被褥中伸出手,许默昏昏沉沉地接通电话。
  “喂。”
  一听见她带着睡意的声音,舅母立即来气:“怎么还没起床?小童呢?他好点了没?”
  许默用沉默回答对方,喉咙干哑也说不出话。
  “别磨磨蹭蹭了,”舅母继续说,“我做了早饭,小童最喜欢的蒸蛋,你赶紧回来拿。”
  舅母见她迟迟不回话,提高声线吼道:“听见没,小白眼狼?赶紧的,别装死。”
  挂断电话,许默挣扎着爬起来。
  她胡乱薅了件外套披在身上,踉踉跄跄地出了病房。
  她是怎样走出医院的,就连自已都记不清。
  脑子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思维混沌、浑身无力。
  而等她回到居民楼时,伴随着舅母“啊——”的一声尖叫,才将她的魂给唤了回来。
  舅母瞧见浑身通红,从颈部不断往上蔓延红疹的许默,一个劲地大喊。
  “你别过来!”
  许默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般反应。
  她低头看了看自已,还没等她看个明白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