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同样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桐花正开到荼蘼,洁白如雪,簇拥枝头,他举起的酒杯边沿碰在唇上,往楼下台中看去,正好看见一位少年踏着满城落花走进来。
一枝桐花摇摇晃晃吹进来,颤巍巍若心动。
乔长生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那么早的时候对魏危动心的。
他对魏危的印象好像一直停留在初见。
天下是如此之大,乔长生始终追着她的背影,浩荡长风烈烈吹过,桐花被吹散到空中,大雪一般落下,直到将他淹没。
——你与魏危,有杀父之仇。
——这天底下这么多人。长生,你喜欢谁不好?
乔长生胸腔中的那颗心脏被这些话撕扯着,他眨了眨眼,费尽力气,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
当初他们在去往天水娘娘的路上,他画了数枝雪中白梅,魏危在一旁画了数朵海棠。他之后裁好做成了扇子,让魏危教自己写百越字,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中央。
乔长生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难堪,将这把折扇推给了面前的人:“魏危。”
他本来不想让她知道的。
但是他就要死了,就当他是这十九年来难得任性一回,做不成君子。
“……魏危,我想过的。”
乔长生垂下眼眸,声音裹满叹息,越来越低。
“我曾经想过,你也喜欢我的。”
这些幼稚的、不怎么君子的想法他谁也没有告诉过,哪怕是他的母亲。
他幻想过,魏危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性。
知道魏危是百越巫祝之后,他还找过很多关于百越的书。
他想,魏危那么自由,他舍不得魏危为自己做让步,他什么都可以听她的,百越、百越有些远,气候或许也不是很好,但他也可以适应。
在夏日最热的季节,魏危要是愿意,就和他一块留在扬州的山庄避暑,到秋冬,他就和她一块去百越。
他的身子在游历江湖的那段时间好了很多,魏危说他有恢复寻常人的可能。他虽然病弱,但很能吃苦,十年、二十年……一点点调理,总不会让人失望。
至于孩子,如果魏危想要,他也可以努力。
啊……
那时乔长生低下头去,慢慢捂住脸,脸颊微热。
手中的笔尖凝着一点红墨,落在了桌上的春日桃花图上。
……
……
乔长生沉闷地咳嗽了两声,目光费力地抬起。
“魏危、陆临渊,你们这样也很好。”
他看出来了,魏危与陆临渊身上有着同样的气息。
这样也很好,至少他死之后,他们能够互相依存,不至于太过于伤心。
话说到一半,美人泪的毒性发作,刺骨的寒意倏而化作燎原烈火,如火烧野草,在乔长生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他的血从五脏六腑中浸出来,转瞬染红了整片白色衣袍。
乔长生没有内力,毒性侵蚀着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精准地剜进皮肉,挑开筋络,撕扯着每一寸血肉,将生与死的界限拉成一条漫长而残酷的绞索,悬在无边的苦海上煎熬。
魏危几乎要抓不住他的手。
乔长生苍白的双唇微微开合,声音低弱得几近消失。
他问:“只是,这样的话,我还是你们的朋友吗?”
“……”
回光返照,再多的内力也不过是徒增痛苦。陆临渊缓缓放下手掌,而魏危的动作尽可能地温柔。
她的双臂穿过他的衣袖,抱住乔长生,任由对方温热的血液浸染了自己衣襟,她感受到的生命在她怀中飞速流逝。
“是。”
乔长生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投向眼前模糊的轮廓,握着魏危手腕的手指逐渐失去力气。
“……真好啊。”
他很高兴。
他在这人间活了一遭,至少,还是有两个朋友的。
再然后,乔长生的意识变得模糊,涣散的眼瞳游移,在喃喃什么。
乔长生已全无意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身旁的人是谁。
他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蜷缩起来,一会含糊喊着娘,一会喊魏危与陆临渊的名字。
到后来,这些话也低了下去,即使是魏危,也听不清他最后气若游丝,恍若梦呓的言语。
她跪在地上,耳朵贴上去,很努力听乔长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在说,对不起啊。
他最后是这样一句话。
**
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地平线吞没了最后一丝晚霞,昏暗的院落被夜色浸透。
在这片浓稠的暗影里,乔长生的侧脸隐没其中,那却有一种玉石般温润的质感,仿佛并没有死去。
陆临渊伸出手,擦去乔长生唇角的血渍。
扬州的这场大雨终于还是落下了。
沉重的雨点如同冰冷的泪珠倾泻而下,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白色巨网。
扬州的百姓纷纷闭门谢户,孩童在房间里点起一盏油灯,好奇地看着整个天地仿佛倾倒,被这滂沱的雨声填满。
这是扬州入秋来的第一场大雨,冰冷刺骨,来势汹汹,然而似乎也正是这场铺天盖地的秋雨,带走了日月山庄的尘封了二十余年的罪孽,连同那位少公子乔长生,他前半生原本一尘不染的的风华,一并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滂沱的雨势在子夜时分终于耗尽力气,悄然停歇。
日月山庄附近的山林中,雨后的萤火于山谷间倚草附木,迷迷不去,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
眼前的景象,虚幻缥缈,竟与梦中一般无二。
这一夜漫长得如同凝固的寒冰,直至一轮红日带着磅礴的生命力跃然而出,无悲无喜地照耀世间。
积水反射出茫茫的阳光,好像当初在陈郡的那场大雪,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三人。
晨光带着暖意,落在已然冰冷的肌肤上。
魏危与陆临渊在乔长生身边,就这么静静地守了整整一夜。
**
对今后的人来说,日月山庄的覆灭,乔长生的死亡,是中原与靺鞨正式开战之前的一个转折。
那时候靺鞨战讯还没有传到扬州,这样的惊天大案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于此,在茶馆说书人的口中感慨报复之巧如此,公平如此,而在局中者彼此不知。
……
……
长安五年八月十三,日月山庄庄主乔青纨敲响鸣冤鼓,澄清一桩隐瞒了二十多年的惊天大案。
百越巫祝现身扬州,取走靺鞨人赫连知途、赫连归之首级,二公子乔长生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于山庄服毒自尽。
同日,扬州大雨,万水归江。
第127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长安七年秋,寒意初凝,陈郡、清河城破。
正值夏末秋初,水草丰美,靺鞨兵良马壮。他们在互市场上猝然起兵,狂攻猛进,铁骑如狂潮般席卷边境,在措手不及间,一路攻破数座城池。
陈郡边境拼死逃出来一位亲眼目睹靺鞨大军的斥候,据说他连行三天三夜,才到云麾将军帐下,将所知全情托盘而出,随后筋疲力尽,倒下彻底没了气息。
靺鞨闪电突袭,消息传到扬州时,已是两城失守。
消息传到孔成玉手中时,前线的清河还在交战中,更西边的天水关在靺鞨猛攻之下摇摇欲坠,危如累卵。云麾将军率大军镇守荥阳,云胧秋随父行军,在清河失陷后守住了荥阳。
攻城之战,迥异于野战,攻城方哪怕多余几倍兵力,守城方依托高墙深垒坚守月余并非难事。当年靺鞨大军突袭,荥阳全无防备,若不是靺鞨萨满用了巫蛊之术,赫连独鹿不可能攻破镇水大门。
虽说如此,这场守城战仍旧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这些年,开阳朝廷内主战派的将领处境维艰,备受掣肘,麾下堪用之人捉襟见肘。孔成玉原本想亲自过去,被云胧秋信中劝住了,只派可用之人过去做兵马监督,兼照粮草之事。
九重楼带来的密报上讲,荥阳主城门外筑瓮城,城头之上,箭楼高耸,连绵的雉堞齿牙交错,每隔百米有墩台,守军可依托其上,左右呼应,外抗敌军。
云胧秋在靺鞨攻城的第三天找准时机,趁对方人倦马疲,突然率一支精锐骑兵从偏门杀出。
赫连风虎以为祯朝人此番必定坚壁清野,守城等着援军,不想有人有这样的胆识,一时间猝不及防,人仰马翻,被云胧秋这一队旋风般枪挑刺杀了近百精锐。眼见敌营骚动,兵马即将合围,云胧秋审时度势,毫不恋战,鸣金回城。
城墙上,云麾将军亲自为子擂鼓助威,伴随着城头守军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云胧秋飞身下马,枪前红缨烈烈,直指青天,何其潇洒!
这一出城,原本疲乏的守城军士一扫这些天的阴郁之气,靺鞨似乎也因此偃旗息鼓,持续了三天的交战终于暂且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