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乔青纨想告诉自己的孩子,他和自己一样姓乔,是自己一脉相承的孩子。从一开始自己就从来没有怪罪过他。如果不是有他在自己身边,自己或许支撑不了之久。
  今天过去之后,日月山庄那些过往就和他全无关系,乔青纨已修书一封给徐潜山,希望这位过去的友人能够照看他。但若他不愿意,天下之大,任由他去哪里。
  乔青纨不止一次地这么说。长生,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
  乔长生静静地听着,似乎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他抬眼,眼中像是有细碎的光在闪动。
  他看向面前为了他到来的朋友,开口:“我其实是知道的。”
  他说:“但我还是想和你们说一会话。”
  魏危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但那双被痛苦和泪水浸透的眼睛带着太多的痛苦,她不能分辨。
  她的目光与身旁陆临渊交汇,陆临渊也在同时同样看向她。
  两人眼神交错,心意相通的两人是不需要说多余的话的,他们几乎同时朝乔长生点头。
  而就这么短暂的一瞬,乔长生愣了一下,他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仿佛明了什么。
  啊。
  他低下头去,袖中攥紧某样东西,笑了一声。
  这么一瞬间的分神,魏危已经看见面前面色苍白的乔长生垂下头,静静开口。
  “赫连归之把我看做弟弟,他在太小的时候走上望西人的路,他并不明白正常的人是什么样子。他对我的照顾是真的,但杀过那么多人也是真的,我没有办法代替那些人原谅他。魏危,你来山庄,杀了他吗?”
  魏危一顿,又点了点头。
  “……”
  乔长生沉默片刻,院子十分安静,只有些许微风拂过廊下衰草。
  他释然地叹一口气:“谢谢你。”
  “母亲和我说,给我取名长生,是因为她对我感到愧疚。她说,如果那个时候她再果断一些,要么我不会被生下来,承担这样的痛苦,要么我会是一个十分健康的孩子。”
  “但我其实从来没有怪过她。我的弱症——我的命,是从我出生开始就定下的。因为徐前辈的死,赫连知途才决意要用一个孩子来彻底锁住母亲。我变成这样,和她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是一枚用来牵制的棋子,没有我,也会有下一个。”
  他看向陆临渊,带着几分希冀问:“我娘现在在哪里?”
  “……”
  陆临渊不忍乔长生失望。
  他说:“我离开时,乔庄主在扬州街上,和九重楼的人在一块。”
  乔长生眼睛眨了一下,低低说了一句“好吧”。
  接下来,他又开始说起很久之前的事情,他在儒宗、在江湖遇到的每一个人,有石流玉,有姜让尘,还有薛玉楼、薛绯衣。
  乔长生是一株根植于薄土、汲取艰难的病梅,这先天孱弱的躯壳,让他珍惜与人相遇的缘分。他记得在儒宗教导过的每一个弟子,看见的每一处风景,他觉得这些是上天对他努力活下去的奖赏。
  “除了他们之外,我*还遇见过很多很好的人,教导我丹青的师父,为我开放儒宗藏书的孔先生,受我母亲之托,在儒宗对我照顾有加的徐掌门……还有你们。”
  说完这句话,乔长生陷入了很长的沉默,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温和。
  “可是……十九年啊。”
  “我竟然这么心安理得地在我母亲旁,活了十九年。”
  乔青纨一直被监视,一直被密不透风地看管起来,生死从由不得她自己。
  她当初想尽办法与赫连知途抗争,到底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勇气,找到一点机会,就吞下一点朱砂。
  乔长生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以往那些他懵然不知的那些温情,那些支撑着他在病痛的折磨中活下去的东西——师父、母亲、兄长、心爱的人,像大雪掩埋了他。
  这份愧疚太重,他拖不动了。
  “……你们还记得不记得,我们当初游历江湖,遇见姜道长那次。”
  或许是因为说了很久的话,耗尽了乔长生本就微弱的气力。他的喉结滚动,似乎将某种翻涌至喉头的苦涩硬生生咽了回去,这才沙哑开口。
  姜让尘分别为他们三人占卜,她告诉自己,事皆前定,寒岁不春。后面还有半句,没有说出口。
  姜让尘当时说,公子是聪明人,聪明人忧思多惧,慧极必伤。他命中注定有一劫难,虽然艰险,但并非无生门可走。
  乔长生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不久之前,姜道长将那另外一半的卦辞告诉我了。”
  她说。
  事皆前定,寒岁不春。
  天道不佑,不得长生。
  乔长生的眼睛倏而红了,他的眼眶不知何时染上氤氲雾气,那层竭力维持的平静外壳终于碎裂,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
  他说,我不会长命百岁。
  ……
  ……
  四方安静,魏危面色陡然变化。
  一个问题脱口问出:“你吃了什么?”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魏危不顾对方的意愿,直接上手抵住他的牙关,撬开喉齿,与此同时,陆临渊按住乔长生的后背,魏危按压两锁骨中间凹陷处强行催吐。
  乔长生没有任何挣扎,只是异常安静地伏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震颤。他确实吐出了什么,但却是自己的鲜血。
  肺仿佛在漏风,一直被压抑的咳嗽、鲜血反噬千百倍般涌出来,简直不像是吐出来的,而是呕出来的。
  粘稠的鲜血混着血沫,乔长生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点痛觉都没有,只是在不断呕血,简直会让人怀疑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可以流。
  魏危瞬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即时发作。她一把拉回乔长生,捂住他的嘴巴,脑中飞转如电:“让楚凤声进来,不……”
  太慢了。
  话音未落,一旁的树枝被用力掐断,陆临渊手掌贴上乔长生的后心,看着魏危用刚折断的树枝划开自己的手臂。
  鲜血汩汩涌出,一股奇异的的海棠花香弥漫开来。
  乔长生服毒太久了,叫楚凤声配药已经来不及,但如果毒性不是很强,不到肺腑,百越巫祝的血还能救。
  一只冰冷、虚弱得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的手伸了出来,拦住魏危。
  “……”
  “是‘美人泪’。”
  当年的陆长清与徐安期先后死于此毒。
  乔长生的叹气声很轻微,他体内的鲜血仿佛已经吐干净了,此刻再不见新的血液涌出。
  他的脸上还沾着血污,可嘴角还是带着笑。
  “没用了,我早就喝下去了。”
  他微微阖了一下眼,艰难开口。
  “只不过一直想着想要和你们说一会话,所以才撑到现在。”
  乔青纨说,自知人生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他知道的,他的母亲等了很久终于得以解脱,而他也要追随那些故人而去。
  “……”
  魏危低下头去,她没有处理手臂上的伤口,任由那蕴藏着奇异海棠香气的、属于巫祝的鲜血,沿着她手臂缓缓流淌、滴落。
  乔长生目光捕捉到这一幕,他的脸上露出很抱歉的神色。
  他努力伸出手,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止住那淌血的伤口,却被魏危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魏危指腹扣住他虚弱的脉搏,与陆临渊一起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气息。
  两人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搏命周旋的舵手,拼尽全力维系着这只早已千疮百孔,在暴风骤雨中飘摇沉浮的生命之舟,不让它彻底倾覆。
  乔长生愣了一下,他试探着转了转手,缓缓反握住魏危的小臂,像是安慰。
  他说:“你们还要走很远的路。”
  但是他的罪太沉重了,没有办法走下去了。
  乔长生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两人,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感到很愧疚。
  “我本来就活不下去的,魏危,陆临渊。”
  “别为我难过,我想见你们很久了,好不容易见一面,本来应该是高兴的。”
  魏危:“……”
  这是乔长生与陆临渊认识魏危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位百越巫祝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好像不明白,为什么眼前是一盘死局,无论下一步落在哪里都走不通,都是一条死路。
  何至于此呢?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
  乔长生一生中不曾做过一件问心有愧的事情。
  所以,即便乔长生明白的魏危与他讲的道理,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告诉自己,错不在你,但他没有办法自圆其说,没有办法蒙住自己的眼睛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的罪过。
  魏危看着乔长生的眼睛:“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只是乔长生。”
  乔长生轻轻啊了一声,然后笑了一下:“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