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今日过后,儒宗三十二峰皆在掌控中,外头那些官员被孔成玉所控。你那所谓的百越血脉无凭无据,只要你想,可以让这个消息永远留在今晚,再无人敢置喙你的身世。”
  徐潜山不是非要让陆临渊做儒宗掌门,只是他若执意跟着魏危,这条路当真就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开阳皇室,江湖九重楼,还有如今的孔氏……这些都会成为你的助力。”
  “当年的我以为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是陆临渊,你现在有。你要想清楚,你对魏危究竟是真心爱慕,还是只是喜欢她身上那些你求而不得的东西?”
  爱与羡慕总是会被摆在一起,易被认错。
  徐潜山絮絮叨叨,就像当年他苦口婆心劝诫陆长清时一样,如今他又将这些肺腑之言尽数道出。
  他老了,就像魏危说的那样,活的时间不多了,总要在最后为自己这个徒弟做些什么。
  儒宗掌门,这是他能给陆临渊最好的东西了。
  说到最后,徐潜山竟无法控制地猛咳了几声,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涌出,看样子就要就此驾鹤西去,到九霄云外与孔圣论道。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临渊上前,然而徐潜山的手却早他一步,轻轻按在他递过来的帕子上。
  年老体虚之人的手是难以言喻的寒凉,陆临渊眼睫一颤,目光落在那苍老的手上,然后慢慢抬眼,看徐潜山向那双眼睛。
  “陆临渊,我只问你一句话。”
  徐潜山一字一顿。
  “你真的不曾想过,当儒宗掌门吗?”
  ……
  ……
  徐潜山倚在雕花木床的围栏边,微微侧身望向窗外的院落,看着魏危与陆临渊的身影并在一起。
  他们停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杨梅树下,累累红果压弯了枝头。魏危突然驻足,陆临渊也随之停下脚步。只见她仰头说了句什么,陆临渊环顾四周,伸手就要去摘那垂下的果实。魏危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凑近耳语了几句。陆临渊明显怔住了,而魏危反而笑了起来,捧起他的脸庞,亲了他一口。
  陆临渊低下头,耳朵慢慢爬上绯红,他犹豫了一下,牵住魏危的手,两人并肩而行,绕过回廊的转角,在斑驳的树影间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庭院深处。
  徐安期的幻象又一次出现在徐潜山眼前,阳光穿透他虚幻的轮廓,凝视着那对年轻人远去的方向。
  “……我都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这般劳心费神。”
  玉函峰主推门而入的声音惊散了虚影,他半凉不凉的嗓音传来。
  感受到面上吹来的风,就知道徐潜山还在开窗看着下面,玉函峰主冷脸扯过徐潜山的手,搭上腕脉。
  徐潜山闭起眼睛,再睁开,朝他笑了笑:“这些多天的药喝下去,总是有些好处的吧?”
  玉函峰主“看”他一眼:“不过是早死半刻与晚死半刻的区别。”
  徐潜山看着他笑,只是过得片刻,再开口:“可我总知道了一些事情,还不算亏本。”
  外头的光亮透进来,穿过这间病气沉沉的屋子,劈开一道明亮的缝隙。玉函峰主突然道:“当年靺鞨铁骑破城,我妻子殁于流矢,我也因此双目尽毁。是你从乱军中将我救出。”
  “我本一介布衣,靺鞨人毁了我半生安定,活下去之后,我只想痛痛快快杀几个靺鞨兵卒赴死,也是你三番两次劝我,让我活下来。”
  静静坐在原地的两人,一个容颜衰老,一个双目尽盲,屋内陷入短暂的静谧,这竟是多年来难得的安宁时刻。
  徐潜山叹气:“这些年你背负着这样的苦痛,日夜煎熬。要是如你所说,当年随妻而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我实在不该劝你活下去,是不是?”
  玉函峰主:“人总在某一刻想做一个决定后半生的决定,当年的我是如此。然而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却发觉当年的决定未必是最好的。”
  这么些年,徐潜山与玉函峰主交情不算深,但他此时此刻却听懂了他在劝什么。
  徐潜山枯瘦的手腕轻轻收回:“我曾经想过,至少在死前见一面故人。可是这些年兜兜转转,什么事情也见过了,什么人也错过了。陆临渊不想做这个掌门,我就得继续承担这个职责。”
  徐潜山声音很轻:“给我吧。”
  “……”
  “叮”的一声脆响,一个青瓷药瓶被重重搁在桌上。徐潜山刚要道谢,玉函峰主已转身离去。他既不想听这声道谢,更不愿感受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屋中的脚步声音原来越远,直到屋子里又归于一片安静。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长廊尽头。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徐潜山的呼吸声。
  他凝视着桌上那个小小的药瓶,许久才伸手取过,伸手倒出一枚赤红如血的丹药。
  或许是幻觉,他几乎感觉到了这枚丹药化开的苦涩,那股凉意顺着血脉蔓延,让他想起这些年流过的血,荥阳城破流淌鲜血、青城守城倒下的弟子、他的那些故人……
  最后,还有他自己。
  从青城山上意气风发的三杰之一,到执掌儒宗的一派掌门。这一生的荣辱得失,是非功过,皆系于他一人之身。
  九死不悔。
  第113章 世人破绽多周旋
  从玉函峰出来,楚凤声与燕白星已攒了一堆事务等着魏危,石流玉也带着一干弟子静候陆临渊。
  从魏危到访中原,到慕容星雨与桐州陆家前往儒宗,再到孔成玉亮出金牌,思齐峰主锒铛入狱,几番翻转,到如今,不过短短两日而已。
  而今百越与中原结盟在即,陆临渊身为儒宗弟子的身份更需有个交代。此番来见徐潜山,倒成了难得的清闲时刻。
  待陆临渊处理完诸多事务,已是日暮时分。
  天幕呈现出深邃的青色,儒宗各处渐次点起灯火,夏日的晚风裹挟着几分寂寥,落日余晖在山峦间缓缓沉没。
  转过回廊,斜阳被檐角遮去大半。陆临渊眯起眼睛,看见面前穿着银丝线鹤纹刺绣常服的女子:“孔先生。”
  孔成玉看样子也是刚刚处理完事,预备到下一处地方去。
  这几天下来,孔成玉不比魏危他们做的事情少,素来清冷的面容也染上几分疲惫。
  两厢寂静,陆临渊看了一眼四周:“孔先生如今贵为天子近臣,今非昔比,也该多带几个护卫。”
  孔成玉:“母亲叫我去见姜道长,不过一步之遥,不用兴师动众了。”
  陆临渊不紧不慢跟上前去:“孔先生珍重自身。他日朝堂殿上,我还指望着孔先生为百越中原安稳,金口玉言,名正言顺将我下旨赐给魏危呢。”
  孔成玉:“……”
  这句话虽是调笑之言,但其中却很有琢磨的意头。孔成玉一顿,侧身看他:“陆临渊,你对我的期望倒是很高。”
  陆临渊颔首:“自然。”
  孔成玉眯起眼睛,显出几分好奇:“在你眼中,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陆临渊:“以先生之才,录尚书事兼任司隶校尉是迟早,他日拜相封侯、统御靺鞨方算勉强相称。儒宗齐物殿供奉的牌位又算得上什么?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先生该名留青史才是。”
  孔成玉面无表情:“陆临渊,你觉得我听不出你话中机锋?”
  陆临渊呀了一声,挑眉:“孔先生如此聪慧,怎么会听不出我的真心呢?”
  ……
  ……
  孔成玉站在廊檐阴影之下,目光沉沉地望进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眉眼一动,忽然开口:“陆临渊,我对你一直有一个疑问。”
  陆临渊:“孔先生但问无妨。”
  孔成玉摩挲着手中扳指,缓缓开口:“你去见过了徐潜山,知道靺鞨人或许是你这些年所遭遇的罪魁祸首,可儒宗与徐潜山于你来说也并非全然无辜。”
  “徐潜山这些年对儒宗尽心尽力,对孔氏互助互利,我今日的地位也有他的功劳,但这不代表他可以视别人为棋子。”
  “你的师父这些年将你当做试剑石,儒宗一些同门得知你的身世后将你弃若敝屣……这般种种,即使有养育之恩、同门之谊,你对他们乃至中原,当真没有半分怨恨吗?”
  远处传来钟声,暮风穿过长廊,落日余晖落在山峦之间,如一尾火红的游鱼,蜿蜒于天际。
  疑问。
  试探。
  怀疑。
  即使孔成玉语气再温和,神色再平静,也未能缓和她话中的这些东西。
  陆临渊唇角的弧度拉平了些。
  他同样平静地回望这位年轻的天子近臣。
  半晌,陆临渊蹙眉:“孔山骨,你对魏危似乎还不够信任。”
  孔成玉:“……”
  陆临渊叹气,似乎觉得解释这些事情有些麻烦:“在孔先生看来,这些年我灭心灯做表率,去百越挑战巫咸……并不是因为儒宗弟子才去做的。先生觉得我与儒宗的情义太过浅薄,如今有了百越血脉,魏危又与我亲近,他日我心怀不满,夹在其中,百越与中原容易心生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