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魏危抬起眼睛,问陆临渊:“你干了什么?”
  陆临渊缓缓开口:“我有一回差点杀了她。”
  魏危点了点头:“哦。”
  孔成玉虽然听不见魏危与陆临渊在讲什么,但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捏着狼毫笔僵了片刻,语气缓了缓。
  “不谈这些,你早上说需要带一个人进儒宗,是这位姑娘么?”
  陆临渊语气也更温和了些:“是的。魏姑娘是我远道而来的朋友,想借你的风,就说是孔家在外边的朋友,在儒宗待上一段时间。”
  孔成玉看了一眼“远道而来的朋友”魏危,对方正专心致志吃着一块蜂蜜桂花糕。
  孔成玉微微蹙眉:“儒宗上上下下几千个人,多一个人倒是不打眼。只是你怎么不问你的师父?又不是收徒这种大事,添一个人而已。”
  陆临渊不答,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她,孔成玉顿了顿,半晌说了句好吧。
  孔成玉道:“你可欠我一回人情。”
  孔成玉从袖中拿出一把钥匙,插入桌下某个锁芯里,拿出两块木头牌子。
  一块是核桃木,正面刻着“礼”字。
  一块是铁力木,正面刻着“义”字。
  “我这里的牌子就这两种,要多也没有了。”
  孔成玉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刻刀,手已经伸向了礼牌。
  陆临渊蓦地出声:“不要这个,拿那个铁力木的。”
  孔成玉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古怪地看了陆临渊一眼。
  礼牌是给儒宗寻常学生的,义牌是给除了峰主之外的重要弟子的,大多只有亲传弟子才有此等殊荣,整个儒宗的义牌也不过一百来个。
  就算是陆临渊身为掌门唯一的徒弟,也只是一块“义牌”而已。
  孔成玉目光移向魏危片刻,没有再问什么,伸手拿过义牌,翻到背面。
  背后最上面写着一个儒字,再往下是“尚贤峰”三字,孔成玉拿起锉刀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魏危。”魏危道,“魏国的魏,危楼的危。”
  孔成玉沉吟道:“好险峻的名字。”
  一旁的陆临渊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孔成玉睨他一眼,手上刻刀没有停,冷笑一声:“你名字好到哪里去?”
  “我名居安,字临渊。”
  陆临渊支着手臂,椅上托腮,温和笑道。
  “‘君子对青天而惧,闻雷霆而不惊,履平地而恐,涉风波而不疑’,师父当年取这个名字,意为居安思危,时时如处临渊之险之意。”
  陆临渊倒是难得解释这么多,孔成玉闻言也不由得看他一眼。
  半晌,她开口:“如此说来,确实是一个好名字。”
  陆临渊含笑,往后靠在椅子上,扫到一旁的魏危。
  只见魏危抱臂怀剑,神色寻常。
  “……”
  陆临渊敢拿她吃得精光的茶点打赌,刚刚那一段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铁力木虽然坚硬,但再坚硬也捱不过锉刀。孔成玉垂下眼睫,安静地雕刻木牌,她虽然年轻,手中的茧子却不少。书房一时间很安静,只有锉刀顿挫的声响。
  结束之后,孔成玉吹走木屑,细细用砂纸打磨,刷上一层桐油,放在一旁阴干。
  孔成玉拿刷子刷走桌上细碎木屑:“成了,你准备让她住在哪里?我这里屋子都是现成的,若是想住这里也不妨事。”
  陆临渊道:“我另有安排。”
  孔成玉也不问陆临渊具体打算安排在哪,闻言说了一句好。
  从刚刚开始一直没有说话的魏危忽然开口问道:“女子不是该住撄宁峰么?”
  孔成玉语气平和解释道:“住在儒宗山上的学子是这样安排的,但有义牌的弟子就宽松的多,可以住在其他地方。”
  “哦。”魏危点了点头,“你也是一样的么?”
  孔成玉眼中闪烁,似乎有些不解:“什么?”
  魏危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仿佛是漫不经心,又仿佛是看透所有。
  她的目光落在孔成玉的眼睛里。
  她开口问:“你不也是女子么?”
  书房的时间好像被暂停了。
  片刻后,像是反应过来,这句话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掀出了惊涛骇浪。
  孔成玉先是冷静地看着魏危的眼睛,半晌确认她当真看出了自己性别,才活像是噎住了,耳朵通红。
  随即那绯色不受控制地洇到脸颊,接着是脖子,最后半是震惊、半是恼怒地狠狠瞪向陆临渊。
  “陆临渊!”
  似乎一个鲜活的人从“孔先生”琨玉秋霜的壳子下裂开,显露出来。
  孔成玉气地甚至想拿起镇纸,砸向陆临渊。
  “你都和魏姑娘说了些什么?!”
  “……”
  陆临渊觉得这事特别荒谬。
  “孔山骨,不要平白污人清白,这我可没告诉她。”
  孔成玉怒气冲冲从椅上站起,打开窗户四处望了一眼,关上门窗。
  书房里的光线暗了许多,孔成玉眼中多了一分晦色。
  孔家现任家主是女子这件事之前被陆临渊发现已经够糟糕了,现在又加了一个不知底细的魏危。
  孔成玉无意识咬着大拇指甲,看着房间内一男一女两人。
  陆临渊的身手她见识过,堪称儒宗第一,这个魏姑娘……虽然没见过她出手,但从那柄刀来看,实力也必定不凡。
  而且他们一个是儒宗掌门的弟子,一个是他的朋友——
  天杀的,竟然杀不掉他们!
  指甲咔嚓一声被咬断。
  这是孔成玉继差点被陆临渊杀死之后,第二回体会到无能狂怒的感觉。
  陆临渊偏了偏头,眼中含着一分波光流转的笑意:“她想灭口。”
  魏危看了一眼被自己吃干净的茶点,似乎在盘算这能抵几条命,又忽然想起陆临渊所说的“不能杀生”,指尖在霜雪刀柄上起起落落,杀心也起起伏伏。
  魏危顿了一下,开口道:“西边的窗户撞开,可以从转角马头那边出去。”
  陆临渊桃花眼有一丝戏谑:“你可要护着我些。”
  魏危蹙眉看了他一眼。
  ——你在装什么?
  那边的孔成玉一张俊脸皱着,脸上阴晴不定,手慢慢掩于袖中。
  最后是魏危开口:“不是陆临渊告诉我的。”
  孔成玉的动作一滞,眼睛复杂而沉默,蓦地看向魏危。
  魏危开口:“是呼吸。”
  “女子的身体和男子不一样,所以呼吸声也不同。”
  陆临渊闻言瞧了魏危一眼,眸子微眯。
  “……”
  孔成玉到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准确的说,是已经到了破罐子破摔的状态。
  孔成玉深吸一口气,坐回椅子上。
  她的嗓音与之前有些许变化,不再刻意沉着,多了几分清亮。
  即使是这样,也雌雄莫辨。
  孔成玉问:“能从吐息中察觉到我女子身份的,会有多少?”
  陆临渊道:“绝顶高手,我猜就算是儒宗山门上,也不会超过三个。”
  孔成玉脑中飞快思考,嘴上却是没饶过陆临渊:“你呢?怎么魏姑娘一见面就能分辨出我的性别,你就不行?”
  陆临渊有些好笑地看向孔成玉:“孔先生之前哪一回和我见面不是在无类峰学堂上,多少学子围着你吵吵嚷嚷,再说我没事注意你呼吸干什么?”
  孔成玉:“……”
  **
  孔家书房的和合窗外头种着翠竹,叶稠荫翠。
  上午已经过半,阳光自清水脊上倾泻而下,拔节挺俊的竹影倒映在窗子上,也有点点落在孔成玉的衣裳上。
  片刻过后,孔成玉嗓音低沉,语气中有几分疲倦,朝陆临渊与魏危拱手道:“刚刚是我心性有差,得罪了。”
  孔成玉捏了捏自己的指骨,指腹在袖中用力地搓着自己的大拇指甲,缓缓开口:“魏姑娘——”
  却不想魏危下颌微微抬起,像是知道她要说些什么,看着她开口道:“我不会说出去。”
  “……”
  孔成玉微怔。
  儒宗太大,青城人太多,孔成玉见过数不清的瓦釜雷鸣之辈,无数双汲汲营营的眼睛,他们恭恭敬敬地喊着先生,每一位却都在谋划着自己的好处。
  魏危的气质比起他们总是冷淡,如冬日里青竹上拔出的一节。
  然而让孔成玉印象深刻的是她始终平静的眼睛,如沉在寒潭下的石头,任何情况都不会让她动摇半分。
  木牌已经阴干,孔成玉拿起木牌,双手递给魏危。
  “多谢姑娘替我保密。”
  孔成玉拢回手道:“我欠姑娘一个人情。”
  第8章 彼宝月之长生
  “我欠姑娘一个人情。”
  魏危忽然觉得这几日老是有人对她说这句话,她来一趟中原,像是来赚人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