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魏危总算提起几分兴趣,搭在霜雪刀柄上的指尖跳了跳。
陆临渊眉梢一挑,敏锐地发现魏危这点小习惯,主要是这动作的主似乎没想过要加以掩饰。
陆临渊垂目,眸色有一瞬的变化。不过很快,在他的目光与魏危相接的一瞬间,神色再度恢复成含笑的模样。
陆临渊依次将儒宗重要的人物、地方讲清楚,魏危偶尔回应几句,使得他确定魏危确实在听,但是听完还能记得多少就不能确定了。
陆临渊脚步稍缓,顿一下道:“其实有些东西没必要全记明白,只有一条……”
魏危淡淡:“……不可杀生。我知道,我们百越也不是到处砍人脑袋的野人。”
陆临渊一愣,随后慢慢笑起来。
魏危望着他从容带笑的眉眼,心中那股违和感再次浮现。她有时候觉得陆临渊不像儒宗弟子,倒像是个落拓古怪的温润侠客。
魏危抬眼,望向那仿佛直通天际、绵延不绝的青石台阶:“所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陆临渊眼睛飘了飘:“我虽然是掌门弟子,但并不能直接将魏姑娘安排进儒宗,所以……”
“陆师兄!”
一声清亮的呼喊截断了陆临渊的解释。
山道转弯处,一道石青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迎面而来的儒宗小弟子长长的头发拢作个马尾束在脑后,双手妥帖地拢在宽大繁复的衣袖里,姿态颇有几分古雅贵公子的气韵。
他伸出一只手朝陆临渊打招呼,那皙白指关节被寒气激得泛起了浅红。他嘿嘿一笑,像捧着一个暖炉似的,又重新飞快地拢进袖子里,显然和陆临渊很熟悉。
少年身后,还跟着几位手持笤帚水桶等清扫用具的仆役。
陆临渊挑眉:“我早上才和你说打扫住处的事。”
少年快活开口:“我那儿太无聊了,正好出来透透气。”
出乎意料,陆临渊宽和地看着他,耐心听着他连珠炮似的抱怨。
“三叠峰怎么会那么高啊师兄,我本来轻功就不好,一下来就是小半个时辰,一来一回半天就没了。”
“孔圣当年周游列国还骑青牛呢,他也没说过后世弟子只能两腿跑啊!我要当了儒宗掌门,第一件事就是架吊桥,实在不行,有溜索也行。”
魏危初见此少年,第一印象是个山间活灵活现的小仙鹤,只是随着他的碎嘴,越来越有成为野鸭子的趋势。
陆临渊不着痕迹地截住了他的话头。少年这才终于喘了口气,注意到一旁一直沉默不言的魏危。
小仙鹤下意识扫向魏危的腰间,却没见到代表儒宗弟子的腰牌,不由瞪圆了眼睛,拱手行礼:“不知这位姑娘是……?”
陆临渊适时开口,声音温润流畅,听不出半分作伪的痕迹:“这位是孔家的贵客,孔先生特意命我去山下迎接。”
“……”
魏危轻轻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仙鹤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打量有些失礼,连忙端正身形,朝着魏危恭敬作揖,发带都被风吹到了前头。
“我是三叠峰弟子,石流玉。”
魏危朝他颔首。
石流玉直起身:“师兄要去孔先生的尚贤峰么?”
陆临渊:“是的。”
石流玉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孔先生这几天心情不算太好,好几个学生都被他挨了罚。他总是阴晴不定板着脸,唉……我有点怕他。”
这话脱口而出,显然出自真心。
然而话刚出口,石流玉想起了什么,微微睁大眼睛,意识到自己竟在背后说一位授业师长。
“……对不起。”石流玉的脑袋耷拉下来,“师兄,别告诉我师父。”
道德水平在中原眼中基本等同于野人的魏危疑惑。
石流玉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到需要道歉的程度了吗?
石流玉猛然想起师兄还有正事要办,连忙道:“时候不早了,师兄现在过去,孔先生应当刚刚好下课,我就不打扰了。”
山道宽阔,足够五六人并行。但石流玉还是在陆临渊告辞前行时,极有分寸地侧身让至一旁。待陆临渊魏危二人走过一段路,他才重新招呼仆役接着往前。
回望山路,三十二峰的烟尘被太阳拂照,仿佛巍巍仙境。石流玉那抹石青色的身影,如同投入林海的一滴水珠,渐渐隐没在苍翠山色与氤氲烟岚之中。
陆临渊收回目光道:“石流玉是三叠峰峰主的亲传弟子,天资聪颖,心性纯然,协助他师父打理儒宗上下事务。魏姑娘若是在儒宗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以直接找他。”
魏危若有所思:“原来你们儒宗是有这样正经的弟子的。”
陆临渊:“……什么叫这样正经的弟子?”
魏危:“我读过,你们孔圣说吾日三省吾身,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石流玉把你当做师兄,可他刚刚才被你骗了。”
陆临渊似笑非笑:“君子欺之以方,何况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何况马上就不是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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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贤峰的书斋内,墨香浮动。
“陆临渊,你怎么不拖到午饭时再来,还能在我这蹭个饭。”
孔家的年轻家主生得清灵俊秀,察觉到门外脚步声,蹙着一双白皙的面孔,头也不抬将笔搁下。
陆临渊叹气:“孔先生,在外人前给我留些面子吧。”
孔成玉淡淡:“稀奇,你也有要面子的一天。”
孔成玉正抬手欲移开压在宣纸上的紫檀木镇纸,动作却倏然一顿。
就在陆临渊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身影如同雨滴悄落浮萍,轻盈而无声地自他身后显现出来。身姿飘逸,渺无声息,竟令孔成玉心中莫名一颤。
就算知道今天的客人不止陆临渊一位,孔成玉也不由得抬眼打量过去。
海清胡袍,身量高挑。
眸如黑子,腰悬佩刀。
陆临渊竟带了一位女子来这里。
第7章 堆山骨而成玉
陆临渊显然不是第一次出入孔家的府宅。
刚刚带魏危进来时,只是与门房一个照面,就通畅无阻地拐过倒座房、垂花门、屏门进来,一直到孔成玉的书房。
书房很宽敞,被太师壁隔开,花梨木的书案长约一丈,像个定海神针一般放在里头,上面层层叠叠放着书籍孤本,纸砚笔墨,满目书香。
魏危抬起眼睛。
书桌旁站着一个儒巾襕衫的少年,就是孔家如今年轻的家主,儒宗尚贤峰的峰主——孔成玉。
这人年纪瞧着和魏危差不多大,只是体型略有些单薄,看着不苟言笑,有狷介孤高之操。
魏危能想象这人在学堂上,薄唇抿成一线,眉目微敛,训诫学子的样子。
孔成玉朝魏危点头示敬后,视线却定在魏危的霜雪刀上,抿了抿薄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视线过了一会才移开,有些贪恋。
陆临渊坐在文椅上,给魏危倒茶,一边把茶点往她那边推了推,一边开口:“我听说你近日罚了几个学生。”
孔成玉坐下来:“你消息倒是灵通。”
陆临渊面对魏危抬起询问的目光笑了笑,示意不要客气。
陆临渊问道:“他们做了什么?”
孔成玉淡淡:“目无尊长,口出秽语,心思不正。”
孔成玉拿起左手旁放着的一叠写满涂鸦的纸,上头写满了污秽之语,定性差一点的看一眼就要气血上涌。
若是被其他先生看见了,直接逐出山门都有可能。
陆临渊陆临渊垂下眼睫,茶盏中映出自己的一双眼睛,轻轻叹气道:“其实你也没有必要管他们,这些人目光短浅,怙恶不悛,你何必费心思在他们身上?”
“他们不会在乎你留下他们继续在儒宗学习,只会记恨你在课堂上训斥了他们。众口铄金,人心浮躁,就算你是清流,也会被人云亦云的人泼得满身脏水,被不明真相的愚人当做淤泥。”
孔成玉却是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虚名?”
“青城儒宗是孔圣当年清修之地,不是闭目高坐的佛堂。我罚他们,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事情,我没有让他们离开儒宗,是因为他们年纪尚小。荀圣说人性本恶,或许还有教化的余地。”她拿起茶盏,“退一万步讲,我的惩戒就算改不了他们的本性,也能继续在儒宗看管他们。被逐出山门是何等耻辱,他们更容易被激得走错路。至于那些无用的声名,我要了又有何用?”
陆临渊坐在魏危旁边,望着杯中淡绿的茶水。
听到孔成玉所言,他桃花眼微眯,眸中浮现几分孔成玉看不懂的情绪,瞬息过后,他放下茶盏,轻轻笑道:“孔先生既有割肉喂鹰之心,难道只对我有偏见?”
“……”
孔成玉一顿,随即重重放下手中纸张,语气中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你不问问自己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