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我讨厌过生辰。
  ……
  纸张上的墨字一直停留在这一页。
  “你干什么!”云笙急得满脸通红,她一把将手抄本夺了回来,喘着气道,“别乱动别人的东西!”
  沈竹漪却没有说话。
  那一页页的白纸黑字,和被泪水洇出墨迹的纸张。
  仿佛薄薄的利刃,一字一句,割入他的肺腑。
  他的呼吸间都充斥着血腥气,指骨近乎发白。
  眼底的戾气翻涌。
  抬眼那一瞬,却又都被掩于眼底。
  他只是问:“所以,今日是十月二十二?”
  云笙一顿,她没有再说话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恹恹地垂下眼。
  虽然这个人很没有边界感,也赶不走,但是他也没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她便也没那么在意了。
  云笙将被损坏的符书一页一页粘起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
  雨停了,那怪人似乎走了。
  云笙打了个喷嚏,刚准备去熄灯睡觉。
  她忽的闻到了一阵香味。
  云笙一转头,看见桌上多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沈竹漪走过来,用帕子将她的手擦干净,往她手中塞了一双筷子。
  云笙磕绊道:“这是长寿面?”
  云笙怔愣地看着他,便见他用她桌上的符纸,随手画了一张符箓。
  而后,他像是提小猫一般,拎着云笙的领子将她提上了屋檐。
  云笙踩在屋檐松动的砖瓦上,看了一眼地面便头晕眼花,身形一踉跄,而后便缩成了一团:“救命!放我下去!”
  少年坏笑地看着她战战兢兢的模样。他双指拈着符箓,符箓上的纂文道道亮起,照亮他昳丽的眉眼。
  天际响起裂帛之音,一簇金光扶摇而上。盛大的光芒照亮了泼墨的天际,坠落的星火撒向了蓬莱宗的每个角落。
  烟火一簇簇绽放,将被四角屋檐遮掩的天际衬得若倒悬的银河一般。
  云笙忘记了恐惧,只是抬眼,怔怔地看着流萤般的星火簌簌坠落,如萤火一般吻着她的衣角。
  萤火坠落的地方,枯枝开出了绚烂的银花,入目一片霜花般的晶莹夺目。
  此时的云笙哪里见过这般宏大的场景,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沈竹漪懒洋洋地靠在屋檐上,歪过头对她笑得恣意:“不就是烟花幻戏么,想看多少有多少。”
  “还有长寿面,将来更会有人变着花样给你做。”
  火树银花在他周身猝然绽放,明灭的光影拂过他如玉的面庞,像是谪仙遗落人间的一捧雪,一束月光。
  云笙直直地盯着他看:“哥哥,你是神仙对么?”
  能在蓬莱宗出入自如的,
  不是精魅,当然是神仙啊!
  她遇到小神仙了。
  沈竹漪挑了一下眉:“我是掌管人间生辰的神仙,只有命好的人才能遇到我。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便来实现你的愿望,在这场烟火结束之前,你想要什么,说出来都能实现。”
  “什么愿望都可以么?”
  “自然,本仙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就是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来。”
  “我、我想要一条新裙子。”
  “……”
  “你笨不笨啊?都是许愿了,能不能贪心一点?”
  云笙一愣,而后一鼓作气道:“我想要修复灵根!我想去云游五湖四海,看遍世间所有美好的景色。我想变得很厉害,成为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我想吃得饱,穿得暖,住在一个永远都是春季的地方。”
  “我想……我想……”
  她眼睫颤了颤,绞着衣袖,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年:“我想每个生辰,都能遇见你。”
  少女的眼里倒映着漫天的星辰,喜悦的泪水自她面颊一颗一颗滚落。
  沈竹漪微微一顿,他伸手揩去她面上的泪水,轻声道:“你的愿望,我听见了。”
  “嗖”得一声,一道盛大的烟花落幕。
  刺目的光焰令云笙闭上了眼,再次睁眼之时,眼前的少年却消失不见。
  云笙怔愣地看着眼前的符箓,似乎觉得,茫茫之中,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些阴翳的日子不再是灰扑扑的,她不再沉溺在那些不幸的过往,而是展望来日,期待下一年。
  她不再恐惧不幸,因为她的来日,被一位神明祝福了。
  ……
  往生镜中的碎片中,一枚沉寂灰败的记忆碎片蓦地被点亮。
  沈竹漪抬眼。
  在面前的万千碎片的河流中,他继续寻找着云笙的意识所在。
  -
  云笙能感觉到自己在做梦,她想睁眼,可是眼皮却像是坠了千斤重。
  她好像行走在一道没有尽头的长廊之中,长廊的两面都是镜子,她走过去,看见两侧的镜子中倒映出的却不是她自己的影子。
  往事如同走马灯一般,飞旋在镜子之中。
  年少的她在镜子的另一面,静静地端详着她,稚嫩的面庞麻木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往事不可谏……”
  云笙捂着耳朵,朝着长廊的另一端跑过去。
  她好像在这冗长的黑暗中看见了尽头。
  长廊的尽头是一片光。
  她朝着那片光跑过去。
  像是一尾长鲸,破水而出的那一刻,她睁大双眼,刺目的光充斥着眼眶。
  光芒消散后,一道声音响起来。
  “云笙,你可认罪?”
  铅云低垂,风雪漫卷,廊檐下参差错落的冰凌透过惨白的月光。
  云笙这才发现,自己跪在戒律堂的阶梯上,发间覆满霜雪。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前世的自己。
  这是上一世,她被诬陷偷了纯阳珠,被定罪的时候。
  戒律堂长阶两侧立着身着道袍的蓬莱弟子,她的同门师兄妹,都在其内,沉默地俯视着她。
  云笙僵直地跪着,耳边风声呼啸,雪水浸透她的衣裳,冷意自膝盖刺进骨头缝里。
  她低垂着头,揉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哑声道:“回师尊,弟子不知何罪之有。”
  “自甘堕落,不知悔改。”尹禾渊叱道,“你和魔道勾结,谋害你师妹,偷走宗门宝物,如今证据确凿,你还在狡辩!”
  云笙就像是一个脱离在外的灵魂,听见前世的自己无助地辩解。
  可是他们看过来的眼神也和这纷飞的雪一样,冷漠、厌恶。
  人群中的尹钰山不禁嗤道:“那你如何解释,在你身上搜出了失窃的宗门护阵至宝纯阳珠?又如何解释你失踪了这么多日,不是因为心虚?你打伤了小师妹,杀害同门,简直心如蛇蝎。”
  薛一尘面若冰霜地抱着受伤昏厥的穆柔锦疾步离去,不曾看过跪在地上的云笙一眼,冷声道:“与魔族勾结之人,罪不容诛。”
  尹禾渊起身一挥袖,隔空一掌打在云笙的心口。
  云笙吐出一口血,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自戒律堂的长阶上滚落。
  “将这孽徒关进宗内禁地,非死不得出。”
  云笙倒在雪地里,眼神却看着晦暗的天际。
  她没有反抗,只是在静默思索,这是幻境么?
  不,好像不是。
  她无法操控她的躯体,只是看到了她前世的回忆,说着和前世一样的话,做着和前世一样的事。
  云笙并不是没有听说过,灵山有一样法宝,名为往生镜。
  所谓往生镜,便是能透过这面镜子,去看见过去或是将来会发生的事。
  云笙仔细盯着天际,果然,这天空分明就是一面澄澈的镜子。
  所以,她现在是在往生镜里?
  往生镜不像幻境,需要想方设法出去,也无法出去。
  往生镜是天地蕴生的灵宝,若是人为破坏,便会遭受强烈的因果反噬。
  待到尘埃散去,便是新生。
  按理来说,这是所有人趋之若鹜的机缘。
  可是,往生镜里十年如一日。
  在这具躯壳里,再被关进宗门的禁地落霜境。
  在*四季严寒的禁地中忍耐着千日的风雪,在牢笼的墙上刻下满满的划痕,看着手上的皮肤皲裂又愈合,咽下喉间腥甜的血液,麻木地听着风雪中那些牢笼中传出非人的嘶吼。
  没有一个人。
  只有无穷无尽的雪。
  云笙忽然觉得心间弥漫着浓浓的恐惧。
  在镜子的那一面,年少的她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低低地哭泣。
  她捶打着镜面,歇斯底里地问她——
  我做错了什么?
  你为何不救救我?
  你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云笙看着漫天纷飞的雪,想要挣脱束缚,哪怕是逃跑,无论跑去哪里,都被关到那个地方好——
  可是这只是她的回忆,前世的她根本无力反抗。
  所以,哪怕她躯壳内的灵魂如何嘶吼、挣扎。
  她不断地乞求着前世的自己,那个心如死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