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厌恶、失望、还是反胃?
他的面色阴沉得吓人,脖颈处一条青筋暴起。
自从云笙开始因男女有别的理由疏远他,他竭力藏起那些因患得患失而滋生出的阴暗。
直至他的脸被划伤,这种焦灼到了顶峰。
潮湿的阴暗角落中,那些疯狂扭曲生长的东西,再也掩饰不住了。
外头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宾客开始陆续散去。
室内静得可以听见呼吸声。
和她跑向门口,仓皇离去的步伐声。
沈竹漪垂下眼,薄哂,眼底一片冰冷弥漫。
世人无不看皮囊,她亦喜爱完美无缺的容颜。
这自然不会是她的错。
要怪便怪,这世间庸俗的美丑之分,就算伤了心脉,也不该伤了这张脸。
良久,沈竹漪深深吸了一口气,勾唇笑了一下。
无妨。
她看上了这百花楼里谁的脸,他就割下来,做成面具好了。
若是届时,她仍要离开……
一朵靡丽的莲花开在了他脸侧的伤痕处,他漠然地望向楼下的灯火通明,手已然覆上腰间的蝴蝶刀。
就在此时,房内的烛火再度亮了起来。
光亮刺入沈竹漪的眼底,他眼睫颤动,眼睁睁地看着云笙点燃了门边的烛台。
火光映照云笙的容颜,她并未选择离开,而是举着烛台,静静看着他:“不就是一道伤痕,有什么见不得人?”
她步步走近他:“别说这药膏珍贵,你不会留疤,只消过几日便好了。你为何要这般焦虑不安?就算真的留了疤……”
云笙站在他面前,将烛台放在桌上,侧过脸看向他:“那又如何?我依然觉得你很好看。谁若是因此而疏远你,你也不必在意那人的看法,因为他根本就不值得。”
眼前的烛光令沈竹漪的双目胀痛,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因为她的注视,那道伤痕开始灼烧起来,开始发痛、发痒,就像是里边的血肉在疯狂生长。
他分不清这是糜烂还是新生,就像他此时此刻,分不*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是为了安抚他的权宜之策,还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云笙凑近了,注视着他的眼睛,她袖子撩起来,露出腕侧斑驳的疤痕:“我手腕上的疤,看起来比这可怖多了,你会厌恶么?”
沈竹漪失神了片刻。
云笙道:“若是爱一个人,仅仅是因为他的脸,那这样的感情,未免也太拿不出手了。”
说完,她踮起脚尖,很轻地吻在了他伤痕的那朵莲花上。
莲花绚烂地绽放,开在他脸侧,极尽的鲜妍。
而后便转瞬即逝。
云笙看见,少年眼底的迷茫、错愕与不解。
他很少有这般的神情,以至于真的有些符合这个年纪的纯情和懵懂。
他静默了许久,才缓声道:“爱,难道不是痛苦么?”
他的母亲说过爱他,可是却是掐着他的脖子,泪流满面地说着。
她的眼泪像是刀子,落在他身上,刀刀见血。
爱一个人,就是要给予他痛苦,比一切的恨,一切的憎,都要更加深刻。
云笙一怔,也不知他是怎么会有如此的误解。
云笙绞尽脑汁地想纠正他:“爱也许会有痛苦,但是仍旧是很美好,很了不起的东西。”
见他仍旧并未所动,云笙极为认真道:“爱一个人,是爱他皮囊之下,他的一切真实的模样。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抛弃他。”
烛光轻轻摇曳,光芒如水一般,拂过画屏上的美人面。
沈竹漪的呼吸声忽的乱了,他骤然靠近,直挺的鼻骨抵在云笙的腕侧。
他近乎是痴迷地吻在了云笙腕侧,那狰狞的疤痕上。
他温热的唇舌舔-舐过暗红色的线条,细细描绘过每一道她以匕首划开皮肉的痕迹。
仿佛这样便能感受到当时刀尖破开薄薄皮肉时,她的痛楚,她的隐忍。
他爱怜地吻着斑驳的疤痕,气息越发急促,眼尾泛起一片绯红。
似乎触碰到这疤痕,就是触碰到她的心。
他眼眸颤了颤,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云笙不禁怀疑,他是否下一刻就要兴奋地哭出来。
沈竹漪忽然抬起眸,定定看着她,缓声问:“师姐,你爱我么?”
这下换云笙愣住了,她瞪大了眼。
月霞纱轻拂过沈竹漪的脸,他的声音极轻:“你可以爱我么?”
隔着朦胧的纱,他的双眸攫着她,像是懵懂青涩的少年,声音极为平静,却又莫名流露出一丝癫狂:“我想要你的爱,全部的爱,多痛苦的爱,我都能够承受。”
云笙彻底哑然。
她的脸和脖子都开始发热,心跳声也越发急促。
之前在桃花冢的时候,看见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她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想去他的身边。
要说这么多日的朝夕相对,没有感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爱又意味着坦诚,要毫无保留,也意味着担当。
将所有的秘密袒露在另一个人面前,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不够了解他,也瞒着他许多事。
像重活一次这种稀奇古怪的说法,她自己都无法说出口。
而且……更别说他的身份,他注定是与王庭不死不休的。
未来会是怎样?
除了传闻中的秘宝往生镜,没有人能预知未来。
所以,走错一步,很可能便要粉身碎骨。
她的唇瓣哆嗦着,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见她迟迟犹豫,沈竹漪便知道了结果。
他柔声道:“不想说,便不必说。”
云笙一怔,道:“不是这样的,我可以想一想,再告诉你吗?”
说完,她便紧张地去看他的神情。
眼前的少年眉眼轻弯,显得润泽温朗,如玉雕琢。
他勾唇道:“自然。”
这下换云笙愣住了。
他的反应太过于平静随和,和方才的歇斯底里形成鲜明的对比。
云笙松了一口气:“我去给你拿伤药。”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转身之际,沈竹漪面上的笑便淡了下去,眼眸晦暗。
云笙是不会爱他的。
那也无妨。
被爱这种东西,没有也无妨。
既然用爱留不住她,那为何不为她量身做一个枷锁,将她和他永远锁在一起,血乳-交融,抵死缠绵,生要在一起,死也要一起。
爱是虚无缥缈的,是会消失的,但是枷锁却不会。
他将枷锁的钥匙吞入腹中,她若要走,那便将他剖心挖腹,再离开吧。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那种焦躁不安终于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谲的兴奋。
光是想到能和她永远在一起,他体内流淌的血液好像也化作了滚烫的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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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云笙竟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伸了个懒腰,下床后便去找沈竹漪。
箐奴低眉顺眼道:“那位公子,在小厨房,为您做午膳。”
云笙去到后厨,果然看见了沈竹漪。
他身着白衣,用木簪绾着发,缀着铃铛的长生辫垂落在腰线处。
厨房内的白烟升腾,朦胧他清隽的眉眼。
他从木桶内取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放在砧板上。
云笙道:“你伤还没好,为何要来这里?”
沈竹漪取出刀道:“师姐的吃食用度,一直以来都是由我全权操办,不必交予旁人。”
云笙身后的箐奴小声解释道:“云姑娘,我给您做了鱼汤,本想给您送过去,谁知碰上了这位沈公子,他说您不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沈竹漪垂着眼,没说话,他一手执着刀,一手按着挣扎的鱼。
刀刃逆着鱼鳞刮过去,发出“嚓擦”的声响。
砧板上的鱼的尾巴胡乱地扑腾,鲜红的血溅在沈竹漪修长的指骨上。
血液顺着他手背分明的青筋滴落,沈竹漪剔除完鱼鳞,便开始将鱼肉切片。
箐奴光顾着打量云笙的反应了,仍在喋喋不休道:“可我好歹也是楼里知根知底的人,厨艺更是在楼内排的上名号的,这位小公子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先不说他的伤势不便,再说了,他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看便不是擅炊煮的……”
一片片的鱼肉被沈竹漪的刀切得格外薄,鱼背上晶莹剔透的鱼肉堆叠在一起,像是开出的花。
就在此时,砧板上的鱼剧烈扑腾了一下,溅起的血水把云笙和箐奴都吓了一跳。
沈竹漪面不改色,再度按着鱼头,手中的刀猛地落下。
鱼背上肉都被剔除了干净,见到里头森白的骨头。
他这才抬眼,黝黑的双眸望过来,勾着唇柔声道:“我确实不擅炊煮,比之种种,我更擅杀人。”
他眼底的幽光绮丽,声线也若金声玉振一般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