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她心下一紧,迅速后退,却被身后的桌腿绊倒。
云笙惊呼一声,失去平衡,身子一歪,眼见就要朝着满地锋利的碎片摔下去。
倒下去的那一刻,云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可是她只听见了利器划开皮肉的声音,却没有想象中的剧痛。
云笙有些迟疑地睁开眼。
然后,她便看见,沈竹漪拥住了她,径直倒在了地上。
云笙的下巴搁在沈竹漪坚硬的胸膛上,她愣了片刻,忽然摸到了满手的黏腻。
她抬手看去,发现自己掌心内全是粘稠的鲜血。
不是她的。
云笙垂眼,倒吸一口冷气——
沈竹漪被压住的那条胳膊上嵌入了大小不一的碎片,殷红的血洇湿了衣裳。
甚至还有一枚边缘锋锐的碎片直接贯穿了他的手掌心,血水一滴一滴顺着碎片的尖端往下淌。
云笙被吓得立刻撑起胳膊坐了起来,她嘴唇哆嗦着,去检查他的伤势。
“我不是故意的。”
好在……并未伤到要害。
其他纷乱的碎片被沈竹漪以傀儡丝线定在了空中。
那些明灭闪烁的碎片围绕着二人漂浮旋转,像是黑夜中细碎的星光,熠熠生辉。
对比起慌乱的云笙,倒在一片碎渣子中的沈竹漪却显得格外冷静。
他抬起手,没有片刻犹豫,猛地将贯穿掌心的碎片拔出。
喷溅出的血液溅在云笙的面颊上,云笙差点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哭了。
动作干净利落,期间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在碎片牵连起破损的皮肉时,轻轻弯了一下唇。
云笙看到这一幕,吓得更想哭了。
这个疯子……不仅是旁人的痛苦,就连自身的痛苦,也会令他愉悦么?
半晌,沈竹漪抬眸道:“我只是在提醒你,莫要忘了遵守魂契的内容。”
他抬起手,以指腹格外用力地抹去云笙脸上沾染的血迹,苍透的面颊透出一丝诡异的红润,“在契约期间,你的身体不可有丝毫损伤。”
云笙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揪着衣摆道:“对不起,我没想到这剑诀有这般威力……”
她连忙取出止血的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又道:“我这里还有疗伤用的丹药,你拿着。”
沈竹漪的目光很平静,声音也是低低淡淡的:“师姐若是真想补偿我,这颗碎掉的夜明珠是我从沈家取来的,市值八百灵石。”
八百灵石!?
这种东西你用来照明?
云笙咳了两声,立刻转移了话题:“师弟,我送你回去疗伤吧。”
沈竹漪眼也没抬,只是撕了衣摆,用长条的布料在掌心的洞口上束缚了一圈,“不必,死不了。你来此要做何事,解决完再离开。”
云笙知道劝不动他,便应了声“好”,去到方才柳茂德停留的地方,仔细观察起来。
她掀开帷帐,发现床榻之下有个不大明显的床屉。
床屉上亦贴了驱邪的符箓,被云笙一把撕去。
云笙拉开床屉,发现里头放置着一张婚书和一枚桃木锥。
云笙摊开了那张婚书。
屋内仅有稀薄的月光,有些看不清上头具体的字迹,云笙的火折子也用完了。
她只得蹲下身,硬着头皮贴上去,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看。
正当她费劲地一字字读过去时,一道柔和的光落在了她眼前。
云笙有些错愕地抬起眼,对上沈竹漪落下的目光。
他立在她身侧,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落下一片阴翳,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在他手心上方漂浮着数枚染血的夜明珠的碎片,这些碎片被他以灵力凝聚拼凑在了一起,勉强拼成了未被毁坏之前的形状。
莹莹清辉照得满室通明,也照亮了她眼前的婚书。
云笙轻声说了句“谢谢”,转而望见那婚书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帖婚书,竟是白色的,上头沾着几滴晕开的血泪。
她的手指顿时有些颤抖,循着婚书上的字看去,发现上头不仅写有新婚夫妇的生辰八字。
下头那一行小字写着,新郎卒于昭明十三年元月小雪,享年二十三。
新郎是个已故之人。
云笙怔忪着,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
耳边仿佛又响起女子的幽泣。
“一择吉。二姓和。红绳早系,连理之喜。”
“三多庆。四美具。唢呐声起,白纸为衣。”
“结同发。嫁为妻。同床寝。同棺卧。自此碧落黄泉不相离,不相离……”
白纸所作的,乃是寿衣啊。
而新娘被活活献祭,和已故之人卧于同棺合葬,碧落黄泉,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云笙咬牙道:“柳茂德……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如何狠得下心。”
沈竹漪嗤笑一声,他垂眸盯着那一纸婚书:“战乱之中尚能易子而食,如此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凡夫俗子被邪祟欺骗,以为将活人献祭,便可安慰死者,保佑他们荣华富贵一世安宁。这便是他们所想出的两全之法,美名其曰称之爱子,不过为了诸般贪念。”
云笙看向那枚桃木锥:“那这是……”
沈竹漪道:“祭祀之时,为了扼制生人体内的阴气,会将桃木锥钉在活人的胸口,防止他们逃跑或寻仇。”
云笙哑声道:“起初我以为柳茂德是卖女求财,将柳招娣高嫁给镇内的富商。没想到他更无耻卑鄙,为了钱财,竟不顾她的性命。”
她不由得攥紧了裙摆,不免有些感同身受的悲凉:“招娣、招娣……生来的名字为他人做嫁衣,死在新婚之日,这一生便是个悲剧。被最信任的父母出卖,她那时候该有多绝望。”
沈竹漪没有回话。
夜明珠的如水的光泽照拂着云笙的脸,就连她鬓角处细微的绒毛都看得格外清楚。
沈竹漪静静看着她发红的眼角,看着她垂下湿润的眼睫时,晶莹的泪水颤巍巍地落下,一颗一颗砸在婚书上,同上头的血迹混在一起。
盯着她面上的泪光,一种酥麻的感觉自心脏处滋生。
像是阴暗的藤蔓,绞着心脏,生出一阵阵亢奋的阵痛。
他的指腹碾过掌心的伤口,尚未愈合的伤口受到挤压,流出新鲜的血。
他的呼吸声随之加重,手上的力道也越发重,伤口处被碾得血肉模糊,尾指开始不自觉地抽搐。
他的气息急促,眼尾的愉悦之情却越发深,莲纹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蔓延进衣襟之中。
半晌过后,沈竹漪才蹲下身,手掌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温柔地安抚着她,这动作不带任何旖旎情绪,像极了给动物顺毛,仿佛在安抚着受惊的狸猫一般。
他的声音像是房梁处落下的那道朦胧的月光,阴柔,蛊惑,暗含锋锐:“师姐,这便是世间之人,无论多么道貌岸然的人,扒开那层人皮,里头都是污浊的丑态,凡人如此,修行之人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她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让他想起了被拢在掌心之中的幼鸟。
柔软的羽毛之下是温热单薄的身体,和隐隐跳动的鲜活的心脏。
云笙垂着头,鬓角的一缕发柔顺地垂下来,看不清神情,只是埋头瓮声道:“那你呢?”
夜色中的沈竹漪笑得眉眼弯弯:“我亦是如此。”
夜风拍打着窗棂,似有乌鸦的啼叫。
顶梁上缀着的红绸在夜风中飘荡,满室贴着的黄色符纸发出诡谲的红光。
“你不是。”云笙忽然抬起头,“你才不是柳茂德这样的人。”
沈竹漪唇角的笑微微淡去。
“对待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都能在关键时刻解救我。师弟,你若有所爱所珍视之人,定会倾尽全力护其周全。”
少女声线柔和,却掷地有声。
沈竹漪收回了手:“你并非无关紧要之人。”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沈竹漪意识到此话的不妥,立刻改口道:“你我签订了灵契,于我而言,你是一味无可替代的药。”
他垂眼,眼眸下方落下一片阴翳。
云笙将婚书收入袖中,丝毫不介意他言辞中刻意的疏离,点头道:“是呀,对待一株药材你都能尽心呵护,天天给我好吃的,不让我受到丝毫伤害。小师弟,你很大方,本身就是很好的人啊。”
“而且你还救了我很多次……”
盯着她开阖的唇瓣,沈竹漪的眉头蹙得越发深。
他蓦地掐住她的下颌:“闭嘴。不要再说这种可笑的话。”
尚在绞尽脑汁想他优点的云笙满脸疑惑。
对上他阴郁的视线,云笙心里默默加了一句——有病。
又有哪句话戳到他异于常人的阴暗心思了?
见过因为被骂失态的,就是没见过因为被奉承被夸赞动怒的。
说完,沈竹漪径直甩开她,推开门,身影融入无边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