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昭明殿里,陈今昭朝后倚在软枕上,一手伸向了榻外。
榻前,华圣手捋须阖目片刻,收回了诊脉的手。
怀胎六月,脉象已经很明确了。
早在诊脉之前,姬寅礼就已挥退了众人,所以华圣手起身后,就直接低语告知。
殿中稍许静默过后,姬寅礼向华圣手提出了,要青娘来为陈今昭接生。如此便意味着,青娘至此要留在宫中。
你可放心,她会有更好的前程。姬寅礼道,她的前程,会比跟着你好上千倍,万倍。
华圣手回道:老朽只会为她感到高兴。
这日后,姬寅礼把永宁胡同的两宫女接回了宫,安置在陈今昭身边。
这两宫女一人名唤桂香,一人名唤巧云。
说起她二人也是有趣,也不知是不是在陈家待习惯了,这些年来即便宫里已允了她们可自行归家婚嫁,但她们二人是既不肯各自回家也不肯出嫁,就那般耗在陈家,有一日没一日的咸鱼般过着。
瞧着也甚是自在。
不过多年下来,二女与稚鱼的感情处的较深,上月稚鱼出嫁时,她们还不舍的哭了好几场,还郁郁寡欢了好天。直到稚鱼三日回门,才再次喜笑颜开。
当然两女入宫后,见到显怀的陈今昭时,如何目瞪口呆,如何似雷劈似了的模样,自也不消说。
腊月夜寒,积雪覆盖的宫阙,在月色下露出隐约的轮廓。
寝殿的地龙烧得旺,加之孕期体热,陈今昭就简单披了件绸衣,倚靠在床头翻着书看着。
姬寅礼盟洗完后就上了榻,见她看书有一会了,刚要提醒她仔细眼睛,却面色陡然铁青,几乎是当即跨腿下榻,冲向了殿外的痰盂处。
呕吐声从外殿传到了内寝,陈今昭伸长脖子往寝门的方向瞅瞅,关切的连声问:怎么样了?还好不好啊?
她有些担忧,可又不敢下去看他情况,唯恐自己见了恶心。若再将自己先前那症状勾起来,那麻烦可不就大了。
没事!别过来。
话落,又伴随着一两阵的呕吐声。
外殿开始有脚步嘈杂声,应是有宫人又端着洗漱用物过来,隐约掺杂着刘顺吩咐人拿腌梅子的声音。
忙活了好一阵,外殿的声响才渐平息下来。
陈今昭也没心思再看书,不时朝外张望着,直待见他带了身水汽,面色恢复如常的从外头重新走进来,这才放了心。
你这症状什么时候能好啊?总不能没个头罢。她朝榻里边挪动了下,给他让出位置来,华圣手还没钻研出个有效法子吗?
自打两月前,有日她大抵是吃多了突然吐了后,他也不知是因此受惊过度还是怎么了,就落了个这么个毛病。华圣手来看过了,可脉象一切如常,待又仔细望问切问过番后,却也为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今昭不知的是,当时华圣手可好生为难了番。要他怎么说,说他瞧着殿下的症状,怎么看怎么像是孕吐。大男人孕吐,简直就是古今奇事,他活了这般久,也算是见奇景了!
最后,华圣手也没如实道明,实在是他觉得自己吧,活得是久,可又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腻。
所以他也只模棱两可的说,这等情况他也未曾遇见,待他回去钻研番再说。还说殿下的身体应无大碍,且忍下时日,再或许过段时间就好了。
不是什么大事,华圣手也说了,过段时日就没事了。
姬寅礼并不在意。他与那华圣手也算打过十多年交道了,若他身体当真出了严重状况,对方可不是那般表现。当日他冷眼瞧着,要不是他在场,那老滑头似乎都能当场笑出来。
故而他觉得,他身体应无甚大碍。
那但愿如此。
陈今昭点头道,盼着他能快些好,即便对身体无碍,可三不五时的干呕,肯定会对他生活造成困扰。
更何况她还听刘顺偷偷与她说,说他家殿下上朝时都要带着个痰盂,御案上还要放些腌梅子,酸杏干,不时的吃颗压压。即便她还没上朝,没亲眼目睹,可想象着那番场景,她也替他尴尬的慌。
别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成日操些没用的心。
姬寅礼把她手里的书抽走,随手放回榻边的小几上,道,看你捧着书也不看,净出神了,那就早些睡罢,养养神也好。
陈今昭就由他扶着躺下,由他给掖好被角。
姬寅礼放下了帷帐,也躺了下来,一臂轻揽过她,另只手照常轻搭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可能是太过患得患失,每每此时真切感受到腹中胎儿的存在,他才稍觉心安。
再等等,快了,还有四个月,他就可以与孩子见面了。
等待无疑是漫长的,却又无疑是充满希冀的。
想到瓜熟蒂落,他二人血脉相连的子嗣真正降临人世那刻,他整颗心都激烈跳动起来,热血都从心尖奔涌。
会像呢?像她,还是像他?
他忍不住在脑中幻想描摹着孩子的模样,每描摹一分,心底的欣悦与幸福就充盈一分。他想,那一刻,将会是他此生最为圆满的时刻。
而他,也会将这世间的至宝,尽数捧到孩子面前。
他的孩子,生来就该至尊无上,就该享尽世间荣华!
他阖着眸,掌腹轻轻的抚着。
所以,他皇儿焉能降世于景明七年。
景明两字何德何能,能作为他皇儿降临人世间的年号。
如此的,不顺目,不顺耳。
他睁开眼,偏过脸来看她,怎么还不睡,是有心事?
陈今昭拉过他的手指把玩着,垂眸轻微叹气,是有点。我只要一想起这颗心就安定不下来。
姬寅礼知她非拘泥伦常之人,这般也是担忧会百密一疏。
往后还有那般长的岁月,她怕不能做到事事周全,怕不能万无一失,怕置皇于毫无退路的危险境地。
东宫的位子是万众瞩目,但金銮殿的御座,却是天下万民不敢直视。他轻描淡写的说道,抬掌将她脑袋按进自个臂弯里,轻斥道,快睡,别总操些没用的心。
死寂沉沉的慈宁宫,这日迎来了个意想不到之人。
昔日的云太妃,如今的太后,端坐在覆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椅上,掐着掌心死死看着来人。早在她隐隐听闻到些信时,就有些预料了,如今这一日,也终于来了。
姬寅礼抬步踏进了慈宁宫,身后刘顺端着一碗药亦步亦趋的跟着。守卫则迅速成扇形持刀戟围在殿外,禁止其他人靠近。
把圣上叫出来罢。
进了殿,姬寅礼直接开门见山道。
王明萱猛地从椅上起身,摄政王,你是要赶尽杀绝吗!
怎么会,毕竟是我亲侄儿,我哪里有那般狠辣的心肠。
他立在陈设端庄典雅的殿内,高大的身躯在地砖上落下浓重的阴影。他看向毡帘垂落的暖阁,淡淡道,出来罢圣上,做了六年皇帝,该知足了。
本来静止不动的毡帘明显抖了一下。
出来,可要皇叔说第三遍?
眼见对方要抬步过去,王明萱赶紧过去拦住。
十五殿下为何要如此绝情!我母子俩六年来安分守己,从来唯你马首是瞻,不曾做过丝毫忤逆你的事!你何苦要赶尽杀绝,为何不能给我母子二人留条生路?
姬寅礼疾步闪开,大步朝暖阁而去,话也丢了出来,你这些年的太后也是当的出息,现在是连话也听不明白了,我说过了,不杀你们。
就算不容他们,他有千万种法子也炮制,杀人是最不入流的手段。何况杀他二人作何,让他皇儿来日遭天下人诟病吗?
太后两字入耳,王明萱觉得刺耳的慌,擦浓妆的脸有些扭曲。
她算哪门子的太后?
她的儿子,身为国朝最尊贵之人,却六年来未曾上过一日的朝!成日里与她待在慈宁宫的这方天地里,守着一群太妃太嫔,听着她们的牢骚,过着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摄政王没子嗣的时候,她还能多少期盼下,等他老了,年老体衰、廷臣们异心四起时,或许她皇儿的机会就来了。
可到底,上天没听见她的祷告。
他有后了。
从得知消息的那刻,她就知道,她跟皇儿的末日要来了。
姬寅礼一把将里头人揪了出来,拎着对方的领子,几个大步朝殿中走来,边走还边喝斥,怂什么,事到临头,躲有何用,该面对时就坦然直面。可别学湘王那个蠢蛋做派,竟做些窝囊事!
圣上昔年被灌了哑药,这些年也没能治好。这会被拎着领子的他惊恐交加,尤其见到他皇叔身边的大监端着药近前,更是吓的涕泗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