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他眯了眼,凤眸里覆上薄冰。
  把眼珠子给我收回去。他捞起案上的一叠纸张扔向她,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如此,那我就换个说法。你那姘头的父母双亲在赶往京都的途中,最迟十日就会抵京。十日内,若你肯嫁,皆大欢喜,他们两人自会原道回府,此生都不会再来侵扰你。但,若你还一意孤行,赖在陈家不肯走,那结果如何,应不必我明言了。
  幺娘低着脸看着甩在她脚边的那些纸张,其上每页写满的字,皆是她的杀夫罪证。
  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这日终于来了。
  她早该死了,她想,其实早在进京投奔姑母那日,就早该去死了。
  本也是那般打算的,毕竟她做下那般的事,她觉得自己应该活不成的。但她不想客死异乡,死无葬身之地,成为孤魂野鬼,可将她当做物件发卖的那个家她又不想回去,所以她就狠了心舔了厚脸,千里投奔姑母而来。
  她本想着死前吃顿饱饭,再让姑母给她寻个安葬地就可。
  哪成想,姑母一家待她太好了,不仅给了她饱饭,还给了她安身之地。后来表兄竟还将她明媒正娶,尊重她,爱护她,将她当个人来对待。
  她活了一日,就想活第二日。
  活了第二日,就还想着活来日。
  每每深夜被噩梦惊醒,看到表兄的脸,她就能安定下来。
  这样的日子太好了,好得让她想一直活下去。
  直待,她的安稳被这个男人残忍打破。
  幺娘死死盯着脚边的那些罪证,指甲抠进了肉里。
  这个男人容不得她,也霸占着表兄,让其时常不回家。
  更让她心碎的是,表兄似也在慢慢接受这个男人。
  她可以容许表兄心里没有她,但她无法忍受表兄心里装了旁人。这让她的心口宛如被撕扯个稀烂般,让她痛不欲生。
  姬寅礼见她盯着脚边不出声,不由皱了眉。
  此女身上的气息给他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让他很想立即将她轰出去不欲让她在面前再多待半刻。但他还是想从她这里得到明确答案,确认自己彻底解决了这个麻烦。
  可以告诉我你的答案了。是嫁,还是不嫁。
  他格外提醒,那两老,可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让他们孙子,认祖归宗。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多少为你儿子考虑一二罢。
  提起呈安,她内心没多少波澜,当初若不是看表兄喜欢,生出来那一刻她都恨不能掐死他。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似有无声的暗流涌动。
  在姬寅礼以为对方怕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时,就听到细如蚊蚋的声音讷讷传来。
  只有,十日吗?我想再考虑考虑。
  就十日。他断然道,话里没有商量余地,十日后,就等着你姘头家的二老上门罢。
  不,不能!她如何能给姑母表兄他们招祸。
  姬寅礼给了她个正眼,你这意思,是愿意嫁了?
  对方没有应声,只是双手紧攥着,瘦小身体也摇摇欲坠。
  凤眸里的冷意散了几许,他难得给了句好言好语,只要你肯出嫁,十日后,那两人就不会出现在陈家府邸,你的事会永远被掩埋,不会影响到任何人。待你出嫁那日,我赠你百抬嫁妆,另外我允你的那些条件都作数,你要想明白了具体要什么,十日内都可以告诉我。
  想起什么,他补充了句,陈家周围有我的人,你喊一声即可,他们自会给我传话。
  见她没有反驳,似是默认了,姬寅礼神色轻松下来,朝外唤了声,让人送她回去。
  幺娘随着宫人走出了昭明殿。
  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她幽幽的回头看了眼。
  她有些遗憾,来前她是期待此人能将她给碎尸万段的,如此她的死不仅能换来在表兄心里留下一席之地,还能作为一柄利刃,此生将牢牢插在他们二人之间。
  不过,也无妨。
  他敢打翻她的灯,她也不会让他好过的。
  临上车前,她突然问旁边的宫人,我想问问,我表兄上值的地方,是在哪个方向?
  她问的人正是刘顺。
  刘顺乍然听她出声还挺诧异,从到陈家接人到此前一刻,他都还未听到对方吭过半字。这会竟说了整句的话,如何能不稀奇。
  想着对方应也不可能找过去,他遂大概了指了个方向给她。
  幺娘随着他指的方向远眺望去,贪婪的看着。
  过往种种在脑中浮现,她的唇边罕见的漾开了笑容,驱散了周身从来挥之不散的淡淡阴霾,显露出了明媚之色。
  晌午过后的整个半日,陈今昭都耗在京郊新田里,观测着农具刨冻土的情况,并记下了需要改进之处。
  临近下值时,她去了趟都水司,与俞郎中沟通了下今岁从他这里调拨水车的事。
  林林总总的事情完成后,也到了下值的时辰。
  她刚走出司里,却见长庚脸色惨白的冲到她跟前。
  少爷,家里出事了!
  永宁胡同。
  陈今昭不等车停就跳下车,冲进了家中。
  不大的堂屋挤满了人,哭声一片。旁侧的耳房也不时有人进出,端盆的,端药的,忙乱的不成样子。
  她拨开人群冲进房里,然后就一眼见到直挺躺在榻上的人。
  幺娘双目紧闭,脖间一道骇人眼目的青紫勒痕。
  但见她整个面色都是青的,是一种无生机的灰败颜色。
  陈今昭双腿一软,手颤抖撑住旁边的墙壁。
  有人端了药过来,床边的太医在幺娘脖子几处迅速扎了针,然后掰开她的嘴让人喂药进去。
  有人走到陈今昭旁说着什么,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周围声音好似都全离她而去,能唯一注意到的,只有那涌出来淌了满枕的黑色药汁。
  从日头落山,到月挂夜幕。
  榻边围着的那些太医不知施了多少针,换了多少药方,灌了榻上那人多少药汁,方堪堪让人过了这道生死关。
  么娘脸色的青色散去些许,直到这会,看起来才有些活人的感觉。
  陈今昭浑身仿佛卸了力,沿着墙壁瘫坐了下来。
  哎哟陈大人,地上凉,您快起来。
  熟悉的声音入耳,她迟钝的寻声看去,就见原来是那刘顺。
  大监何时来了。
  刘顺苦笑:奴才一直都在这呢。
  从陈家出了变故起,何止是陈家乱了套,宫里头也差点没乱起来。就连殿下,在得知消息的刹那也脸色大变,竟难维持往日的冷静自持。
  他将陈今昭搀起来到一旁的半旧椅上坐着,连声吩咐人去倒杯安神茶来。小心瞄着对方的脸色,也是苍白灰败的,不比榻上那女人好上多少。
  刘顺便不由出声安慰道,陈大人放心,华圣手是华佗在世,只要他老人家出手就没有救不活的人。您瞧,这人不是被救回来了?
  可别将老夫鼓吹的这般神,老夫不是神仙,没那通天的能耐。这会华圣手恰好施完针,闻声就插嘴道了句。他收拾好银针,就朝这边走来,周围的太医全都亦步亦趋的跟着。
  跟阎王抢人不是件易事,这会他也有些疲惫了。
  见陈今昭要起身拱手道谢,他摆摆手,有气无力道,你也不容易,歇着罢。不过这会虽将人救回来了,但后续的看护,也得当心仔细些。
  陈今昭无不应是。
  华圣手说完就走出了耳房,身后左右的太医忙跟上去,忙不迭的趁机问些疑难杂症的解决之法。
  耳房内安静了下来,外间大抵知道人救回来了,哭声也渐歇了。
  刘顺小心观测着她的脸色,低声道了句,殿下说,您这边若忙完就随奴才回昭明殿一趟,殿下他有话跟您说。
  陈今昭无声坐了会,道了声好。
  走出耳房,她抱过小呈安给他抹干净眼泪鼻涕,又将稚鱼叫到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
  看着你嫂子,莫要离眼。我得出去一趟,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对了,娘呢?
  娘在厨房里熬汤药。
  陈今昭往厨房的方向望了眼,娘没事吧?
  稚鱼红着眼圈哽道:娘被吓着了,胡言乱语了一阵。后来那老大夫来给她扎了几针,这会瞧着好些了,还能给嫂子熬药。
  这档口辛苦你了稚鱼,好生看着家里头。
  我不辛苦的,哥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家里头。我会好好看护嫂子跟娘的。
  稚鱼长大了。陈今昭将呈安放下来,抱了抱稚鱼,柔声说道,带着呈安进去罢,我也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