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今昭!今昭你、这是要作何去?
  陈母见陈今昭这个时辰突然归家本就吃惊,这会再见对方扛着锄头疾奔的架势,不免大惊失色。
  没事!陈今昭头也没回,只高声吩咐,娘,你回屋!也别让稚鱼他们出来。别管我作甚,你们在屋里,不许看,不许听!
  陈母面色一变,这熟悉的话让她记忆回笼,陡然记起太初九年秋末时候的一件事。
  那日深夜,从来按时下值的今昭却迟归了。
  归来后回屋翻箱倒柜了会,而后亦如现在一般,吩咐他们将屋门关紧,不许看不许听,甚至不许问她所做什么。
  而第二日清早,就传来宫里皇帝驾崩的消息。
  陈母回了神,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连抚几下后就当机立断将屋门啪的阖上,挡住稚鱼他们好奇的目光。
  听今昭的话,别看,都做自己的事去!
  陈今昭来到院子西南角,估摸了下方位,就扬起锄头先将青石砖给掘开。将几块青石砖搬远,接着她就开始刨地,片刻不敢停,胳膊酸痛的实在抬不起时方会歇会,再继续边骂鹿衡玉边用力创。随着时间的推移,刨出的土跟石块在她周围堆成了土丘。
  直到掘地五尺、锄头碰触到木质硬物时,她才满头大汗的扔了锄头,虚脱了般瘫坐在土坑里。也不敢歇息太久,稍缓过来她就急切的去扒拉硬物周围的土,直至一鼓作气将那方形梨花木盒子给扒出来。
  抱着盒子爬出了土坑,她抬着酸痛的胳膊,将沾泥的双手在身上胡乱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翼翼的打开盒盖。
  经年累月下,梨花木盒子上的纹理已经模糊不清,但里面却保存完好。拨开层层油布,再剥去层层油纸,最终一卷明黄色绢帛清晰映入她眼眸。
  这一刻,记忆如潮,纷涌至她脑海中。
  至此刻她都不明白,平帝临终前一夜,为何秘密召她入宫、又为何平白无故的给她所谓的保命圣旨。
  犹记当时他已油尽灯枯,青白枯瘦的手探出明黄色帷幔,手里的明黄绢帛径直指向她。
  拿着。他说话已气若游丝,却依旧不失慈和,来日交给新帝,或能保你一命。
  留她这句莫名的话后,他甚至都未再多说什么,直接令人秘密送她出宫。
  那夜起,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诚惶诚恐。
  她实在不明白,她何德何能,能得平帝如此看重?
  自太初七年入朝为官,至太初九年平帝驾崩,两年多的时间里,她没有丝毫感到平帝对她有青眼相加之意,甚至两人的接触也寥寥无几。作为微末小官,她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直面圣驾。仅多也只是年节时候,随百官一道朝他跪地磕个头而已。
  为官的那两年来,无论政绩或论君臣情谊,她都不觉得自己哪处能得对方看重,足以令他在临终之际单独授予她保命圣旨。
  百思不得其解下,她甚至怀疑他给错了,又甚至怀疑所谓保命圣旨的真实性。她怕其中藏着不为她所知的阴谋,怕这道圣旨非保命而是催命。
  曾经她也动过一丝打开圣旨观看的念头,但很快就被她打消了。圣旨是用红漆封口,其上有特殊的纹路,打开后很难复原。一旦她动了这红漆,就是动了皇家禁忌,来日圣旨问世,她这挑战皇权的举动,无疑要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陈今昭神色复杂的看着那明黄绢帛。
  她原本以为,这绢帛会被永远封存于地底,没成想还真有问世的一日。
  为在她看来,平帝口中的新帝是指前太子。
  自太子薨后,她就觉得这卷圣旨,应已没了大作用。
  只是内心到底还存着丝侥幸。或许呢,或许里面藏着对当权者有用的信息,足矣媲美丹书铁券的保命作用。
  虽然每当有这个想法时,脑中总会冒出句警醒的话:何不想想,尔何德何能,值得平帝临终前大费周章的替你谋划?
  但人走投无路下,便也只有这最后一条路了。哪怕知道这路可能并非所想的那般安稳。
  甩开脑中的这些杂绪,她捡起里面那层干净的油布,将绢帛包裹起来揣在怀里,就起身走向堂屋那叫开了门。
  回了耳房,她翻找出压箱底的两本策论,一并揣入怀里后就冲出了家门。策论是她为官这些年,针对朝廷积弊,钩玄提要,反复推敲,终写成的革故鼎新之策。若在平帝朝那会,她自不会拿出来,因为那时官场黑暗不见天光,但如今摄政王临朝,她看出了对方力压群臣的魄力,也见到对方的重才之举,这方敢将此策问世。
  当然,此番也主要是怕平帝坑她,不得已要做两手准备。
  万一那绢帛当真非保命而是催命,好歹让宫里那位看在策论的份上,别一怒之下当场砍了她。
  揣着策论与绢帛,她上马挥鞭,直奔宫中。
  上书房外,刘顺候在殿门口翘首以望。
  远远听见马蹄声,他当即精神一震,急急放眼观去,就见宫中驰道上一人驾马,东倒西歪的颠簸而来。
  马停在上书房前,重重打了个响喷。
  陈今昭滑下马背,趔趄扶柱,俯身无声干呕了两声。
  这马气性太大,可能是嫌她驾马方式不对,一路上又故意踩坑又是重重起跳,差点没将她胆汁都颠出来。
  殿下呢,殿下在吗?
  稍缓过来,她忙逮着刘顺赶紧问。
  此刻她墨玉冠歪斜,发丝凌乱,官袍沾泥,面上也蹭着湿泥,浑身尽透着狼狈
  劲。
  刘顺目瞪口呆,不明白她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在呢。他很快回了神,忙朝殿内示意,您直接进去便是。
  陈今昭谢过,揣着怀中物就急三火四进了殿。
  殿内御前之人抬眸望去,还以为见到了只刚从泥沙堆里打滚归来的狸奴。但见其发髻歪斜着还沾着草屑,浑身官袍褶皱又脏乱的不成样,下摆处更是,每一走还掉些泥渣子,在光可鉴人的金玉地砖上异常醒目。
  偏对方还不自知,脚步匆匆地疾朝他而来,面颊还剐蹭着几道泥痕,凌乱散在颊边的发丝随其呼吸微微颤动,瞧起来狼狈又滑稽。
  陈今昭疾奔至御前停步,躬身行礼,然后就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卷油布,层层打开,将最里层之物小心翼翼呈递上去。
  姬寅礼的眸光不着痕迹的自她面上收回,伸手拿起绢帛。
  明黄绢帛看起来有些年头,颜色有些陈旧,缠裹的丝绦也褪了色,但总体保存还算完好。其上封漆完整,纹路严丝合缝,没有人为打开的痕迹。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番后,拇指压在封缄的红漆处几息,终是用力揭开,拂开缠裹的丝绦,徐徐展开尘封已久的明黄绢帛。
  趁着案前那人低眉垂目看信的时候,陈今昭悄悄的将两本策论放在案角,而后缩了手脚屏息静立着,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殿内静的出奇。
  案前之人自展开绢帛就再没了举动,陈今昭也只得按捺着焦灼等待着,内心七上八下,不知这份绢帛是否如平帝所言,是她的免死金牌。
  等待的时间是极为漫长的,此间寸阴,于她都是煎熬。
  姬寅礼目光落在御笔朱砂的绢面上。
  笔锋藏而不露,或许是病中缘故,笔力略失力道,几处字迹淡而无力。但确是平帝的御笔亲书。
  他的目光扫过,持身以正,忠心可鉴若遇危难,持绢可面圣凡卿所犯之过,皆可赦宥姬家后世子孙,当予以宽贷等宽赦之语句。中规中矩,似乎的确是赠人的保命圣旨。
  他视线始终不离圣旨分毫,五指无节奏的轻叩案面。
  叩击声不重,在异常安静的殿内却仿佛锤子般,重重击在她耳膜上,让她心慌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叩击声停止。他朝她面上扫去一眼,平帝赠你的?
  听他终于发问,且声音还算平稳,陈今昭当即稍缓心神回道,是的殿下,是当年平帝驾崩前宣我过去,亲手将圣旨赠予臣的。
  姬寅礼的凤眸似漾开轻嘲,平帝临朝时,你有何功?
  陈今昭刹那哑了声。
  说说看,当时他还说了什么?
  平帝只说,让臣来日交付新帝,或可保我一命。
  看来他待你不薄啊,驾崩前还记挂着你。
  不,没回殿下,其实臣亦不知平帝为何会厚待于臣。臣,臣为官那两年,并无建树,平日也不受平帝召见,面圣之机更是寥寥无几臣实在惶恐。
  姬寅礼情绪难辨的在她面上落上几息,便推案而起,大步朝内寝走去,披黑甲的巍然背影没入黑暗中。
  你先出去。还有,下回若再带泥带土的,就别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