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敢让对方不自在,那对方势必会给她不自在。
  夜阑更深,宫灯摇曳。
  通往昭明殿的宫道幽邃阴暗,伴随着呜咽冷风,总让人有种去往幽冥路途的悚然感。
  不过陈今昭倒是没觉得此行会有生命之危,那位若要杀她,那便如上次般,借口都不会找,直接派人过来绞杀便是。
  如今虽不知他召她过去所为何事,但总归不会是他再起了杀机。
  她略垂了眸光,看着地上宫灯摇晃的昏黄光影,陷入沉思。其实,对于为何招来杀身之祸,她有过揣测。
  要么因利益,要么因泄愤。
  若说利益,她如今的位子是他提拔的,不存在挡了谁的路而让他痛下杀手给某人让路一说。况且,她既无万贯家资又无令人垂涎的利害纠葛,实在犯不上因利丧命一说。
  既非前者,那只有后者。
  陈今昭呼吸稍滞,手指用力攥了袖角。
  因泄愤而杀她,听起来荒谬,可她觉得这就是事实。
  虽她一微末小官,看似不值当朝摄政王爷的愤意,但别忘了,她身上还有个三杰之名。而三杰前面的缀语,是太初。
  太初三杰,或许他想杀的不止是她,更是他们三人。
  之所以先拿她开刀,不过是三人中她最无根基,先以她来试探朝臣的反应罢了。毕竟再如何说,三杰也算太初年间盛世的起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无论在朝野还是民间都是有些影响力,就算来日的史册上他们的名字也会赫然在列,所以若无什么深仇大恨,没人愿意轻易对他们动手,以免让自己的生前身后名给蒙上污点。
  没见平帝那会,那么多廷臣视他们三人为眼中钉,却也不曾取他们性命吗。概如此理。
  那日,那人既朝她出手,那想必应有些按捺不住杀机了,但又多少顾忌自己的声名,因而才先试探的先拿她开刀。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往恶里揣测对方,虽然,看似对方是雍容大度容纳了他们太初之臣,甚至还几番提拔重用,好似要将他们太初三杰打造成两朝甚至几朝三杰,但谁又能说,这不是其表象呢?
  想想被血浸染的西街,想想死不瞑目的林大人,其手段之残酷内心之狠辣,让人如何敢对其抱有侥幸之心。
  故而,那人应是真想杀三杰,既为泄愤,又为祭天立威。
  尤其是想到那日,据鹿衡玉说,对方莫名其妙斥退了沈砚、又寻了个由头申斥了他,她更坚定了之前的看法,那人已开始对他们三人显露出杀机。
  虽不知他那日为何最终叫停,但这股杀意埋于心底,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抱有同样想法的,不止她一人。
  是夜,沈府。
  书房内,沈砚捏开蜜蜡,取出里面的不过巴掌大小的密信,视线在那些蝇头小字上逐行下移。
  捏着密件,他坐在案前许久未动,似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候在稍远处的常随见了,略有担忧。往常,从荥阳来的密件少爷从来都是看都不看,直接就让他烧了,可近来不知为何,少爷却一反常态,开始拆看这些密件,每封都会过目。
  且待在书房的时间也越久了,蹙眉沉思的时候也越多了。
  话说陈今昭这方,当她踏进昭明殿冷不丁见到,背对着殿门坐于化纸炉前,身着宫装疑似宫中后妃的窈窕背影时,顿时犹似被五雷轰顶。
  她慌忙低眼,心里惊疑不定。
  莫非那人有什么癖好不成,与寡嫂幽会还要找人观礼?
  坐于炉前的云太妃,听外头进来的脚步声不似宫监的蹑手蹑脚,遂拿眼角余光扫了眼。待瞧见那抹官服袍摆时,当即也似被雷劈中,刹那脸色铁青。
  该死的,他!他竟如斯辱她!
  她与摄政王爷传桃色绯闻是一回事,但被廷臣亲眼所见龌龊,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一刻她无地自容,对姬寅礼的恨意达到了巅峰。
  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情分一淡就翻脸无情。枉她过来时得知今夜被允许坐着烧纸,还以为他待她还有那么一二分怜惜,却终究只是她多想了而已。
  她难堪的将脸往里面的方向侧了侧,美眸亦死命低垂,不让炉火幽光照清她眸里的寒意。
  刘顺引着陈今昭一路来到了内寝,立在一扇五彩琉璃屏风前站立。
  殿下,陈探花到了。
  陈今昭也适时拜见,微臣恭请千岁殿下躬安。
  殿内燃着沉木香,淡淡的有些清苦之味。可能是临近就寝,寝榻周围并未点灯,只在隔了远些的临窗长几上,点了一排宫纱灯。
  宫纱灯影影绰绰,不似琉璃灯的明亮,摇摇曳曳照的整个内寝氤氲昏黄,迷离朦胧。
  不必多礼,起罢。姬寅礼抬手无声挥退了伺候的宫人,慢条斯理的开始宽衣解带,召你过来也无他事,只是欲询问下那群武官的学业进境,不知岁末可能否卒业?
  平缓随和的语气一如往常,好似那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陈今昭内心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同样的,回复时她神态语气也与从前无异,回殿下,武官们近月来勤勉不辍,进境斐然,至今其学业已过小半。综其他二师授业之效,微臣私以为,武官们可期岁末卒业。
  套了身绸缎寝衣,他姿态随性的坐在榻边,撩起眼皮直视着屏风上映出的模糊人影,如此甚好。武官卒业后,尔等也算大功一件,不知爱卿之后可有何打算。
  此话入耳,陈今昭的心重重一跳。
  脑中瞬息飞速的思考斟酌,此时此刻,究竟是不是提外调的好时机。
  如果冒然提了,会不会时机不对,可如果忍住不提,若对方接下来要对她有别的安排,那她岂不悔之不迭?
  当然,她最想的莫过于向对方乞骸骨,挂印归去。但想也知道,她若提了就不啻于打他脸面,她敢提乞骸骨,对方就能让她变成真骸骨。
  左右思量之后,她决定还是提一提外调出京之事。
  殿下容禀,至岁末,微臣在京为官满三年。虽感受皇恩受殿下几番提拔,恩同再造,但微臣时常诚惶诚恐,恐能力之微末,不能为殿下排忧解难。遂臣惟愿年后能被外调地方为官,几经历练,有所成就,也更好的殿下为国朝效犬马之劳。
  说着,她抬袖深施一礼,微臣伏望殿下恩准。
  话落后,当她以为对方少说也要考虑些许时间、或者压根会直接驳回她的请求时,却很快意外惊喜的听见,自屏风对面传来的他那欣慰的赞许声,少年自有凌云志,你能有此志向,吾心甚慰。甚好,甚好。
  听出其中应允之意,一时间,她的心头涌上了狂喜。
  只是尚未等她谢恩,却又听他低缓着声道,不过,所谓宁为京官七品,不做州县正堂,地方为官治理之艰,处境之孤,并非虚言。你能不避其难,迎难而上,有勇有志是好事,只是爱卿你素来文弱,去地方为官恐不能适应生活之苦。
  他说得语重心长,如一位处处为下属考虑的好上官。
  陈今昭刚要焦急的说她能,且吴郡是她故土,她能适应的。但对方,却没给她这个开口的机会。
  这样,吾在临窗处放了铜壶,你不妨过去练练,虽强身之效有限,但好歹先练个手眼之力。若能练得好,那你的事吾再酌情而定。姬寅礼说罢,就上了寝榻,随手挥落了床帐,今夜,就且先投中一百矢罢。不许偷奸耍滑,否则,吾要重重罚你。
  陈今昭遂只能跟随着刘顺,来到临窗前的铜壶处。
  刘顺示意她后退,直至退至五矢之远,方无声叫了停。
  她目光呆滞的看着那远远的,在她瞧来比个鸟眼也大不了多少的壶口,张了张口,很想说句,这已经不单是她目力的问题,就光是她那臂力也到不了那啊。
  须知她往日投壶,至多不过三矢之距啊!
  第43章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临窗那排宫纱灯的烛芯不知被人剪了多少回,灯罩里的蜡体眼见着越燃越短。初秋夜里的清风自半敞的槅扇窗吹拂进来,吹得宫灯外罩的绢纱窸窸轻响,里面的烛火也随之轻晃,摇曳着模糊光影投落在窗边无声垂落的帷幔上。
  寝榻对面的那座五彩琉璃屏风不知何时被移了出去,临窗处的烛光就微弱的透了过来,勉强映晃在榻边垂落的金线纱幔上,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轮廓。
  姬寅礼在榻间些微侧身,指背轻拂开金线幔帐,微抬眼皮斜乜向临窗的方向。
  夜风徐来,烛影摇红。
  临窗持矢投壶之人腰身挺秀,面容专注,饶是神情带有倦意,却仍在咬牙坚持着投掷。可投掷结果却不尽人意,箭矢十有九回必中途而落,便是偶尔能有一箭侥幸投至壶前,那也必会擦着壶口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