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届时一个渎职之过扣上脑门,一顿鞭刑怕是少不得她的。
  酉时,尚膳司的宫人送来了晚膳,一荤一素,一粥一饭。
  用完了膳,陈今昭点了宫纱灯,坐在窗前发了会呆。稍顷又走出房门,在庭院里慢走小半刻钟消消食,之后才重新回了值房。
  值房内设两排长书架,其上书籍类别繁多,她站在书架前挑挑拣拣,最后拿过《天工开物》的第二卷 ,捧至临窗的案前翻开来看。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挂上梢头,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姬寅礼从尚书房回到昭明殿,交代完公孙桓一应事务后,就起身往寝殿而去。在即将踏进内寝那刻,他突然停住了脚,朝旁边轻瞥一眼。
  一旁躬身打帘子的刘顺额上滑下了冷汗,齿间不住碰撞。
  姬寅礼收回目光,抬脚入殿。
  内寝居于后殿,一应奢华物件还是昔年的那批,虽陈旧褪色,但大件如黄杨木嵌五彩琉璃屏风、金丝楠木雕四爪金蟒寝榻、朱漆戗金云蟒纹宝座等,小件如珐琅彩鱼戏荷叶图赏瓶、翡翠浮雕插屏、掐丝珐琅宫灯以及缂丝蟒纹幔帐等等,无不透着尊贵考究,是昔日权利的象征。
  此刻寝殿内烛火幽暗,榻前帷幔轻垂,氤氲着朦胧暧昧。
  姬寅礼未径直走向寝榻,反而脚步一转,来到离寝榻有段距离的宝座前,信手撩袍落座。
  殿内陷入了沉寂,连外头奴才噗通跪地声,以及重重的砰砰磕头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姬寅礼缓慢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眼皮半遮,似在低垂眸光打量玉扳指上的纹理。
  许久,帷幔垂落的寝榻间传来了动静,是女子的啜泣声。
  十五殿下,你是非要我如此难堪吗?女子的呜咽压抑隐忍,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酸楚,令人闻之动容。
  姬寅礼神色未变,连语气都是惯常的平缓,何人在那?
  女子的哭声一滞。偌大的寝殿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凝寂。
  缂丝帷幔被人从榻间用力掀开,女子赤足跑下来,踉跄的一路从寝榻绕过屏风,径直来到宝座那人身前,满面泪光的看着他。
  十五殿下,敢问你如今可有看清,面前之人是何人?
  面前女子清丽婉约,宛若秋水芙蓉,是世间少见的姝色。此刻未施粉黛的她好似依旧是从前模样,但较于往昔又平添了三分风韵。
  她披着一袭单薄的宫纱站他面前,摇摇欲坠不胜堪怜。
  姬寅礼只端坐那,一言不发。甚至未曾朝她看去一眼。
  未得任何回应的女子,只觉当下愈发难堪,同时心中亦惴惴不安。十年未见,她只觉得对面那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男子分外令人陌生,与十年前那个桀骜不驯、却待她赤诚的十五殿下,宛如两个人。
  面对这个让她万分陌生的男人,她有些拿不准自己今夜这步棋可有走对,可事已至此,就算是咬牙也得继续走下去。
  你是怨我的罢?的确,昔年是我不对,先打了退堂鼓背弃你我二人的承诺。她咬唇落泪,朝对方软软跪下来,如瀑的青丝顺着细肩垂落下来,即便当年我别无选择,即便是家父苦苦相逼但错了,就是错了。明萱甘愿受你打,受你骂,但求殿下莫再如此冷漠待我。
  姬寅礼这方慢抬了眼皮,无声看她片刻,突然朝她俯身过去,抬起指背轻抚她娇嫩美丽的脸庞。
  云妃,不,云太妃娘娘,是将寅礼视作禽兽否?又敢问太妃娘娘,如斯作态可是欲献身于禽兽?莫名笑过一声后,他从宝座起身,高大的身躯压下浓重的阴影。他敛着眸光,声调平缓,若臣弟未记错,皇嫂的寝殿应在咸福宫。
  云太妃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可思议的看向他,似乎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从对方口中听到如此无情的话语。
  承胤
  请皇嫂称臣弟,皇叔。
  姬寅礼言罢,不再多看她,边掸袖往外走,边道,瓜田李下,叔嫂有别,望日后皇嫂还是与本王保持距离为好。毕竟叔嫂通奸的名声并不好听,且寅礼实不想再于身上加上个夜宿龙床的狂徒恶名。
  嫂嫂穿上衣裳就回去罢,臣弟先行告退。
  云太妃呆呆看着他消失在寝殿的背影,整个人瘫坐于地。
  她赌输了,她竟赌输了。简直令她难以置信!
  她本以为他十来年身边未有旁人,是因她之故。即便近段时日,她数次求见他均不见,她送来的昔日旧物亦石沉大海没了后续,可她依旧坚信,只要她肯先低下头来,对方必会顺着台阶摒弃前嫌接纳她。
  可结果为何是这般?是她会错意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忍不住浑身发冷。
  她还这般年轻貌美,不想当老死禁宫的太妃。
  连皇三子那个傻子都能登上皇位,她聪明伶俐的皇五子,为何不可?
  姬寅礼踏出寝殿门时,刘顺还跪在地上磕头,额头上的血滑下来,流了满脸血痕。
  起来罢。
  听到主子的话,刘顺没再继续磕头,但依旧跪趴着,嘶哑着声诚惶诚恐请着罪,奴才罪该万死,万望殿下狠狠惩戒奴才,否则奴才愧对殿下大恩,万死难恕其罪。
  姬寅礼没再言语,只在经过刘顺身侧时稍微停步,抬手在其肩上轻拍了拍,而后就大步踏出了寝殿。
  刘顺伺候摄政王时日尚短,不明其意,顿时只觉惶恐难安,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殿外候着的公孙桓。
  公孙桓稍一思索就决定结这个善缘。
  到底是昔年昭阳宫的奴才,虽这回媚主翻了车,但只要不再去犯殿下的忌讳,日后也定是个有大造化的。
  大监,这种事情本该提都不该提的。更何况还是去做?公孙桓几步到他跟前委婉说道,接着又快速低语,不过放心便是,此事在殿下那里算是过去了。但咱家殿下这里事不过二,万望大监千万切记!
  在刘顺感激涕零的目光中,公孙桓留下最后一句:寝殿的一应用物,全都扔了,一件也不要留。殿内用艾草全都熏上几回,切莫留下脂粉香气,此也要切记。
  言罢于此,他便不再管那刘顺是何反应,从宫监那里要来一盏羊角灯,就匆匆小跑出殿追赶他家殿下去了。
  姬寅礼看向后头的公孙桓,笑了声,何必点那奴才?
  公孙桓提了羊角灯落后一步,闻言亦笑着回应:到底是个得用的,桓还是想给殿下留住。
  此时夜色渐深,璀璨的星河铺满整张夜幕。
  姬寅礼带着公孙桓登上十王府外一处高亭,居高临下的俯瞰夜色中的皇城宫阙。比之白日里的雄伟壮丽,巍峨壮观,夜晚的紫禁城多了些莫测的神秘。
  明明是他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明明不过相隔十年而已,这一刻,他竟然对其有种陌生的情绪。
  殿下何故叹息?
  只是觉得,物是人非罢了。
  公孙桓认同道:是啊,世间万物流转,焉有不变之理。就如臣下院中的枣树,前年结了二百余果,同一棵果树,去年却只结了一百有余。别说数目不一致,就算一般的数目,各年的口感也不完全一致。所谓时易世变,一棵枣树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呢?
  姬寅礼对他笑说:文佑,你是懂得宽本王心的。
  公孙桓道:能入殿下耳,是桓之荣幸。
  姬寅礼摇头失笑,这会再望向巍峨耸立的宫阙时,心里没了先前的那份莫名情绪。
  遥望着远处衙署的星点光亮,他舒展双臂抻了下筋骨,抬步往亭下走时,心情尚佳道,左右也歇了睡意,便随我去看看,是哪个衙门尚还有人在值守。!
  第12章
  夜阑人静的翰林院,虫息鸟眠,月影婆娑。
  配殿的槅扇窗朝两侧敞开着,习习晚风从庭院吹拂进来,掠过案上的书页边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案头点着两盏宫纱灯,暖黄光晕在室内弥散开来,映照着案前翻书之人清矍的身形。
  立在游廊上的两人远眺过去,见到的就是那临窗看书之人,端坐案前全然沉浸于书中的场景。大抵是夏夜到底闷热,但见其官袍袖口半卷,白皙清瘦的腕骨随意轻搭书案之上,官帽也脱下搁置了一旁,露出其白璧般的清逸面容。
  观其形,视其貌,比起其朝廷命官的身份,对方倒是更像个上京赶考的文弱书生。
  我似有些印象,他是那三杰之一。姬寅礼收回目光,朝向公孙桓,就是不知,他是三杰中的哪个?
  公孙桓回道:是探花郎,现任翰林院编修一职。姓陈,名今昭,因未及弱冠,所以尚未取字。
  竟如斯年轻,当真是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