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母蛊虽死,世子的病症却并未消解。想来蛊毒是由母蛊操纵大蛊,再由大蛊控制小蛊而施行的。要彻底清除世子体内同命蛊的蛊毒,恐怕只能将那条贴着殿下心脏而长的大蛊杀死……”
  “也就是说,要救阿雉,只能剖开我的胸膛,取出大蛊,一命换一命?”
  “是,但是殿下,您……”医官面有犹豫之色,答得支支吾吾。
  “我知道了。”
  ……
  杨惜回过神,沉默地眺望着窗外那轮清圆的白月,声音有些掩不住的哽咽:
  “阿雉,如果有一天,哥哥走了……你也要好好的。”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愣住了,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虽说不出话,却急切地,极其用力地搂住了杨惜的腰,一个劲地摇着头。
  最后,几乎已经失去言语能力的萧鸿雪仍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出了一句话,“哥…哥……不…走……”
  “别怕,你会过得很好的。”
  杨惜垂首,温柔地捧着萧鸿雪的脸,“比我在你身边时,过得更好。”
  第107章 虎狼
  登基大典前日,杨惜亲率百官于天坛行完祈福禳灾的祭礼后,拖着一身缀满金玉的曳地祭服,返回东宫内,同尚书左仆射谢韫议事。
  暮色渐垂,谢韫垂首静立在阶下,汇报着魏后之乱后,民间组织赤衣盟的情报动向。殿内灯火猎猎,将他的眸光神色染得异常深邃。
  “……据臣调查,赤衣妖匪之首吕敬,正是我朝原国师,孔仪宣。”
  听了谢韫这话,杨惜诧异地抬首看了谢韫一眼,“孔仪宣?”
  之前那个一眼就看出自己不是原主,还和萧幼安勾结,以惑心花诬害自己的国师孔仪宣,竟然就是赤衣盟的盟主,吕敬?
  “正是,”谢韫微微颔首,接着道,“民间传闻,吕敬本是士族出身,因幼时多病被家人寄养在道观。”
  “他于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部名为《安平经》的神书,其上记载了与阴阳五行相关的预言、图谶,以及一些道家咒语。”
  “吕敬正是利用这部《安平经》制造舆论,谋图推翻大燕政权。”
  “他身为术士,不向宫廷权贵靠拢,反而走向民众。一边以《安平经》中的道教教义来教化民众,一边以医术为民众治疗疾病。”
  “有百姓患者相求时,吕敬先让患者在他的九节竹杖前叩首忏悔,他再念咒施法,让患者饮下以符水烧制的汤药来治病。”
  “那些患者的病有些能治好,有些不能治,而在吕敬这里,治得好是他的功劳,治不好,他便说是患者心不诚……呵,不过一介坑蒙拐骗的神棍,竟有那么多愚民甘为拥趸,忠心追随。”
  听了谢韫这语气轻嘲的话,杨惜抿了抿唇,沉默了。
  杨惜忽然想起了当时在蛇窟中初见红药时,红药向他讲述的,吕敬分发给百姓的根本不是什么符水,以糯米纸制成的符咒入了沸水,便成了糁米粥,真正能救饥民性命的粥。
  “吕敬靠着这种方式,广纳教众门徒,组成了‘赤衣盟’。”
  “随着吕敬走遍四方,不断诳骗引诱民众,赤衣盟的影响越来越大,门徒们尊吕敬为‘圣师’,信奉他如神明。”
  “见赤衣盟势大,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卖掉自己的家产,带着家中男女老幼,举家前去投奔吕敬,一时间,致使各州道路堵塞,尚未到达而死在途中的人也不在少数。”
  “世人不了解吕敬这妖道的真实意图,反而认为是吕敬仁爱圣善,心念苍生,因而为百姓所拥戴。”
  “吕敬一边受着这些民众的顶礼膜拜,一边鼓动信众和百姓,伺机推翻大燕统治。”
  “他散布‘燕日已沉,赤天将立’的预言,说天下纷纷攘攘,朝官昏庸,社会黑暗,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取而代之?”
  “那些狂热的愚民自以为追随着一个心怀苍生的真圣人,却不知道吕敬的圣人皮囊之下,也只是一颗贪恋权位的凡人之心……上赶着去做人家的刀子。”
  “……愚不可及。”谢韫轻轻嗤笑了一声。
  杨惜听着谢韫汇报赤衣盟事宜,眉头轻蹙,指节轻轻叩击着桌案。
  他想起,睿宗统治后期,大燕败亡景象已现。身处统治集团高层的宦官外戚争夺权力,纲纪大乱。
  官吏豪强疯狂掠夺,致使民众不堪重负,加之自然灾害频发,田野空、粮仓空,百姓长期衣食无着落,流离失所,许多人被活活饿死。
  豳州牧魏添入京后,朝官内部斗争激烈,都想从祸乱中渔利,对社会的管理控制削弱,官府主动放弃了保护民众的责任,任由豳州军蹂躏百姓。
  沦为俎上鱼肉的百姓能怎么办呢?只能向底层的社会组织求助。
  加入赤衣盟的民众愿意随吕敬起事推翻大燕,并不是因为吕敬这个精神领袖或赤衣盟这个组织本身的魅力。
  是因为这些民众连年受官吏豪强地主的欺压与剥削,对大燕不满,他们想趁此机会一起反抗豪强,争夺衣粮,多活一段时日。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赤衣盟中这些来自大燕社会底层的细民们,宁肯战死在造反起事途中,也不愿平白饿死在逃荒的路上。
  他们不是“愚”,而是想多吃一口饭,多活一日。
  争一争,或许还有活路。不去争,等着他们的就只有死于豳州乱军的斧钺之下,或者在逃亡路上冻饿而死。
  这种情况下,谁给他们活路,自然就是他们眼中的圣人。
  对于赤衣盟,杨惜并不认同谢韫的说法,对此未作任何回复。
  “……提到吕敬,还有件有趣的事。”
  谢韫唇角带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冠服。
  “殿下可还记得您的四弟,四皇子殿下?”
  “上一世,四殿下在宫变中不知所踪,臣原以为他是被魏太后秘密戕害,再对外宣称他‘不知所踪’了。故而,此次魏氏兄妹发动宫变前,臣便派人去留意着四殿下的动向。”
  “后来,底下人回报说,四殿下并非为人所杀,而是自己乔装成一个小内侍,清晨鸡鸣之时,金蝉脱壳混出了宫,在长安天桥与人会面。”
  谢韫顿了顿,“殿下猜猜,他去见了谁?”
  不待杨惜回答,谢韫便道:“吕敬。”
  “……他去投奔吕敬了?”杨惜诧异地抬眼,朝谢韫望去。
  “是。具体内情尚不明了,许是因为四殿下与殿下您有旧怨,眼见殿下您要登基了,心中惶恐,于是趁着宫变大乱,自弃皇子身份遁逃了吧。”
  “此人难成气候,殿下眼不见还清净,臣便放任他离开了。”
  “殿下,”谢韫振了振衣袖,语气突然凝肃,“臣手下人探查得知,吕敬率赤衣盟妖党,以白土在京城长安各官署及各州、郡官府的大门上都刻画上了‘赤日’图案。”
  “他们计划先集结荆、扬两州的党徒数万人,按期会合,不日在长安起事,联合起来攻打皇宫。”
  “什么?!”
  杨惜蹙着眉,手指攥紧了案上的绸布,豁的一声站起。
  谢韫神色依然平静,唇角染着淡淡笑意,他朝杨惜拱了拱手,“殿下不必忧心赤衣妖匪的事。”
  “赤衣盟中徒众,并非全都忠心耿耿、矢志不移。以高官厚禄相诱,总有心志动摇者。”
  谢韫的语气漫不经心,杨惜却从中听出了慑人的深意。
  杨惜怔了一下,望着眼前这人深邃的眼眸,只觉得他眼中仿佛蓄着一潭深不可测的黑渊。
  “臣之所以对赤衣盟的对向了如指掌,正是因为,赤衣盟中,有吕敬身边的亲信上书告密,将他们的谋划悉数告知臣了。”
  “臣已掌握散布在长安城内的一千多赤衣盟徒众所处方位,秘密着人缉捕了其中为害最大的几个。”
  “殿下先前在蛇窟中见过的那个名叫红药的女子,也在其中。”
  “殿下登基后,下旨将他们当众斩决便可。”
  “新帝登基之初便暴力镇压赤衣盟徒众,只会加重局势的混乱,促使其提前叛乱。”
  “本宫以为,应该命令各州刺史、郡守清查流民,将他们分别护送回本郡,使其安居,以削弱赤衣盟党徒的力量,这样,不必劳师动众,便可以平息事态。”
  杨惜平静地望着谢韫的眼睛,语气坚定。
  听完杨惜的话,谢韫突然难以自抑地笑出了声,“……平息?殿下,臣说过了,这世道是虎狼之世,殿下是想以温柔仁善的政令去感化那些吞骨拆肉的虎狼吗?”
  “世道是虎狼之世,那些民众却并非虎狼。”
  “殿下爱民如子,是我大燕黎民百姓之福。”
  “不过,殿下,安定民心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做到,您别忘了,大燕北疆还有突厥在虎视眈眈呢。”
  “若不能尽快扼灭赤衣盟的火势,待赤衣盟起势,突厥趁大燕内乱挥师南下,大燕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