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杨惜低头吻舐着萧鸿雪沾着水汽的侧颈,萧鸿雪浑身颤抖了一下,靠在杨惜怀里,素白的指尖在杨惜心口流连描摹,眼泪滑入鬓角,轻声道,“……哥哥、夫君,阿雉好爱你。”
  杨惜垂首看着依偎在自己胸膛前的萧鸿雪,搂着他的腰,用手指轻轻拨开他汗水涔涔,贴在额上的发丝,轻柔地吻了他的额头,“乖孩子。”
  “哥哥也是。”
  ——
  萧鸿雪的病情一直很稳定,似乎除了损伤视力以外没有其余病症,直到,一日午间,杨惜正在为萧鸿雪煎药,望着咕嘟作响的药罐发呆时,他身后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的萧鸿雪忽地从榻沿上摔了下来。
  “阿雉!”
  杨惜当即疾奔到榻前,一把接住萧鸿雪瘫软的身体,语气是掩不住的焦急,“你怎么了?!”
  萧鸿雪在杨惜怀里摇了摇头,蠕动了一下发白的唇,“哥哥……疼。”
  话罢,萧鸿雪感到自己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心口的那条小蛊正在蚕食他的生命力。疼痛突然加剧,萧鸿雪身体猛地绷直,随后软软倒下,彻底昏迷了过去。
  等萧鸿雪醒过来时,情况陡然恶化,他常常处于一种神志混沌的状态,记忆开始错乱,分不清现在与过去,被过往的痛苦记忆不断地纠缠折磨。
  萧鸿雪整日都不肯喝水,不肯吃饭,总是紧紧握着自己束发的银簪,缩在榻上的一个小角落里,警惕着想要靠近他的每一个人——送药送饭的宫人,还有杨惜。
  蛊毒发作得严重的时候,萧鸿雪不仅不认识杨惜,连自己都不认识。出于身体本能的自我防御机制,萧鸿雪对杨惜极其戒备,不愿意让他靠近。
  杨惜害怕他伤到自己,半骗半哄地劝了萧鸿雪许久,想将萧鸿雪手中的银簪收走,萧鸿雪却重重打落了杨惜想要靠近的手,往杨惜的手上刺了一簪。
  杨惜见萧鸿雪这副模样,想起他之前对自己说的,中蛊之人会慢慢失去视觉、神智与记忆,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杨惜一边用绢帕擦拭自己鲜血汩汩的手,一边轻轻抚摸着萧鸿雪的脸,“……阿雉,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别碰我!”
  萧鸿雪听着这道明明很熟悉,却完全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反应很大,他将杨惜的手猛地甩开,浑身发抖,不停地摇着头,蠕动着发白的唇,喃喃重复着,“不记得,我不认识你。”
  “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我自己了……你走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杨惜抿了抿唇,看着萧鸿雪因恐惧和不安,强迫般重复着挥舞手中银簪的动作,心脏一阵钝疼,忽然觉得那个八岁便被掳入突厥叶护帐中的,绝望无助的孩童,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杨惜在一个萧鸿雪不注意的空档,小心翼翼地抽走了他手中的银簪,然后轻轻拥住他,温柔地抚摸着他脑后的发丝,“都过去了。”
  “阿雉现在比以前强大多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你——哥哥也不会允许谁再伤害我们阿雉。”
  萧鸿雪两眼无神,面色呆滞,没来由地因杨惜而感到安心,任由杨惜一下又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背。
  偶尔,萧鸿雪神智清醒的时候,摸到了杨惜手上的伤口,得知那伤口是自己发病时在杨惜手上留下的后,小心翼翼地捧着杨惜的手,许久都没有说话。
  杨惜知道他内疚,当即劝慰道,“没事的,不疼,哥哥知道这不是阿雉的本意。”
  谁知萧鸿雪默默摸索了一阵,竟将自己的佩剑寻了出来,轻轻置于杨惜手上,一边流泪一边道,“哥哥,阿雉现在是废人了,什么都不能为哥哥做,还会成为哥哥的拖累,伤到哥哥,等时间一长,哥哥一定就厌弃阿雉了……”
  “哥哥,阿雉不想那样,如果下次再伤到哥哥……求求哥哥,直接杀了我,好不好?”
  杨惜听了这话,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将萧鸿雪轻柔地揽入怀中,声音哽咽,“……我怎么可能杀了你?”
  “我杀了自己,都比杀了你可能大。”
  *
  医官来给萧鸿雪诊疗时,见银针刺进萧鸿雪体内,取出时颜色发青,摇头叹息了一阵,只说建议加重药量。
  但萧鸿雪的情况不太好,服用的汤药一直没什么作用。
  后来,萧鸿雪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神志混沌的状态,出现了两手总是控制不住发抖、总想用尖锐的东西割伤自己的躯体化症状。
  杨惜只得将碧梧院内所有尖锐的东西,连同有着尖锐桌角的桌子,悉数藏匿起来,日日亲自守着萧鸿雪。
  如今萧鸿雪心智就像稚龄孩童般,因为目不能视,他很没有安全感,脾气暴怒无常,常对宫人大吼大叫,对杨惜的靠近也极其抗拒。
  杨惜只能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任他挣扎扑打,受了不少伤,却依然像哄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哄着萧鸿雪,“不怕不怕,哥哥在这里呢。”
  一日,萧鸿雪因为控制不住情绪,掀翻了灯盏与书籍,杨惜正默默收拾时,萧鸿雪坐在满地狼藉中,听着杨惜的声音,痛苦地捂着头,“……我是不是认识你?”
  “嗯……但如果很痛苦的话,想不起来我是谁,也没关系的。”
  杨惜怔了一下,一边无声地流着泪,一边温柔地捧着萧鸿雪的脸道。
  “不……”萧鸿雪紧紧地咬着唇,摇了摇头,面色苍白。
  “我想记得你。”
  “你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不想……不想忘记,我想记起来,你是谁。”
  然而萧鸿雪越是努力回忆,头越是疼痛难忍,他痛得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又很快被杨惜轻柔地拭去,“……叫我哥哥就好。”
  在杨惜的用心陪伴与温柔相待下,没有记忆、心智宛如孩童的萧鸿雪渐渐放下了对杨惜的戒备和警惕心。
  萧鸿雪不再抗拒杨惜的接近,甚至会亲昵主动地和他撒娇,“哥哥,今天他们送来的药好苦,所以我偷偷吐掉了一些。”
  “偷偷吐了一些啊……”
  杨惜失笑,伸手揉了揉萧鸿雪的头。
  “那哥哥下回给阿雉的药里放点糖。”
  “谢谢哥哥,哥哥,你真好。”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语气天真的话,却突然情绪失控,抱着萧鸿雪,泪流满面,“……我不是好哥哥,是坏哥哥。你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
  萧鸿雪明显听不懂杨惜的话,但听见杨惜放声大哭后,慌乱地举起衣袖,一下又一下,摸索着给他擦眼泪。
  “哥哥别哭。”
  “听见哥哥哭,我这里就好疼。”萧鸿雪懵懂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哥哥,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阿雉是好孩子。”杨惜笑眼含泪,吻了吻萧鸿雪的脸颊。
  “阿雉,你累了吗?该睡觉了。”
  “阿雉想要哥哥抱着睡。”
  萧鸿雪极其自然地躺在杨惜膝上,合上了两眼。
  今天的药太苦了,但哥哥答应了,会给药里加糖,明天就会甜一些吧?
  萧鸿雪这样想着,很轻浅地笑了一下,在杨惜怀中睡了过去。
  *
  后来,病情愈加恶化的萧鸿雪连话也不怎么说了,只遵从身体本能,同杨惜亲近。只有在杨惜陪在身边时,才肯好好吃饭和睡觉。
  萧鸿雪吃饭时,要坐在杨惜怀中,睡觉要牵着杨惜的衣袖,听杨惜一遍遍地重复“你很重要,你最重要,哥哥永远不会抛下阿雉”,才能勉强入睡,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孩子。
  杨惜总是默默地看着萧鸿雪乖巧地吃饭、吃药,一边夸他“我们阿雉今天真乖”,一边偷偷拭泪。
  ……不该是这样的。杨惜心想。
  那个当初自己在《燕武本纪》里惊鸿一瞥,风华绝代的燕武帝萧鸿雪,不该是这样的。
  萧鸿雪本该在尝受难以想象的人生苦处之后,在鲜血淤泥中与天争命,名镌青史,而不是为情爱所累,落得现在这么个痴傻失忆,后半生都只能做一株依附旁人而活的柔弱菟丝花的凄惨下场。
  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遇见自己,如果没有与自己产生纠葛牵扯,萧鸿雪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都是你的错,是你把他活活害成这样的啊……杨惜。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世人皆恋慕珊瑚之珍美,却不曾想过,这样珍贵美好之物,从来不是寻常人能长久留住和保护的,命运必将把它推去更好的,自己永远够不着的去处。
  与其将萧鸿雪强留在自己身边,看他终身痛苦,不如放下自己可笑的痴恋与妄想,松开紧攥着萧鸿雪不放的手,让萧鸿雪成为他本该成为的人。
  杨惜在心中喃喃自语,指尖嵌进了自己掌心,刮出了血痕也浑然无觉。
  杨惜的两眼被泪水模糊时,他突然回忆起了日前自己与医官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