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的复健和心理治疗,是从那一天,才真正开始的。
  然后。
  七岁那年的初春,他可以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散步。
  七岁那年的春末,他看着放学后来找他的陆照霜,磕磕绊绊地第一次发出声音,“阿……照。”
  陆照霜和萧烨都愣了一下,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萧烨擦着眼泪,“你怎么说话能这么结巴的?”
  陆照霜则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怎么叫我都行。”
  萧烨跃跃欲试,“叫我叫我!”
  这一次郁思弦准确无误地叫道:“萧烨。”
  “喔!不磕巴了!”萧烨又惊讶又满意。
  陆照霜则呆了一下,然后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早知道就让你第二个叫我了!啊,算了,不重要,你开始说话就很好啦!”
  郁思弦垂下眼睫。
  那其实,不是结巴产生的错误。
  阿霜,最亲近的人都这么叫她,再生疏一点的人,会管她叫照霜。他想成为她最亲近的人,他该叫她阿霜。
  可郁思弦多贪婪。
  只想要私藏,世界上唯一一个,对她的独家称呼。
  阿照、阿照、阿照。
  因为想和她随时随地说话,不必再借其他任何人之口,所以他再次发出声音。
  因为想走出家门,拥有那些萧烨早都拥有的,可以和她共度的时间,所以他开始走出家门。
  如果用童话来形容。
  那六岁时的郁思弦,就好像被锁在高楼上的莴苣公主,日复一日地等着陆照霜走进他的世界。
  但那种等到最后,无能为力到只能哭泣的时刻,他再也不想体会了。
  郁思弦想拥有,能够走进她的世界的能力。
  这是陆照霜送给过郁思弦的,最珍贵的礼物。
  这样的感情。
  说喜欢太浅薄,说爱也并不充分。
  他真正的感情,是沉重到唯恐吓到她,而不敢宣之于口的东西——
  你曾经,是我对于活到每一个明天的全部期待。
  第47章 郁思弦的暗恋②
  郁思弦七岁那年,父亲再娶。
  陆照霜因此生了好大的气,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来他家的时候,都是藏在萧烨身后来的,决计不肯同他爸爸打招呼,一提起这件事,便红着眼,像是替郁思弦觉得很冤枉。
  郁思弦其实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了。
  从他第一次在父亲身上闻到陌生的香水味时,就知道了。
  那时距离母亲离世不到半年。
  因而连同父亲在事故最初表现出的悲痛欲绝,都好像变成了惺惺作态的某种表演。
  郁思弦曾经唯一做过的尝试,就是把家里所有母亲的照片找出来,收进了自己房间的柜子里,但没有任何人在此之后提出过质疑。
  没有人在乎。
  郁思弦和母亲一样,是寄住在这个家里的幽灵。
  但无所谓了,真的无所谓了,对他来说,从那时起,父亲也就仅仅只是和他拥有着血缘关系的“父亲”而已了。
  春节很快到了,烟火在窗外盛大燃放,郁思弦没看,而是拉上了窗帘,戴上了耳机。
  家里除了他,就只有楼下正在和儿女视频通话的保姆阿姨。
  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他将度过一个又一个,既没有陆照霜、也没有萧烨的春节。
  其实还好,他很擅长一个人待着。
  但再擅长,当他看到陆照霜提前从她奶奶家回来时,也还是没能克制住那种喜悦。
  “阿照,你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刚一说完这句话,就看到陆照霜扁起嘴唇,眼眶慢慢红了。
  阿照又在为他觉得难过了。
  有时候郁思弦觉得,这可能就是,他并不常为自己感到悲哀的理由。
  既然已经有人替他觉得悲伤,那他便只需要为这份心意心怀感激。
  他没想到的是,阿照会因此恳求章阿姨带他回家过年。
  不知道章阿姨是怎么做到的,但八岁那年的春节,他真的和陆照霜一起坐上了前往伊冬的飞机。
  那个能看得见雪山的小城,对他来说,像梦一样。
  无论是事故发生前还是发生后,郁思弦都被带去过各种场合,见过身份地位迥异的各种客人,谈不上怯场。
  但那天他却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紧张。
  因为那是,她的家人。他愿意付出很多很多代价,也希望对方不要讨厌自己的人。
  陆照霜也是时察觉到了他的紧张,软乎乎的手掌伸过来,牵住了他的手,向他许诺,“以后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
  她不会知道,这句话对他的分量。
  陆家的人都对他很友善,但有些事阿照或许察觉不出来,他却不可能感受不到,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但又身世凄惨的外来者,那种微妙的尴尬感,再亲近也始终会隔着一层。
  但没关系,郁思弦已经很知足了。
  直到他见到沈霖。
  阿照很努力地才把那个小男孩拖到了他面前,擦着汗对他说:“以后我的弟弟就是你的弟弟。”
  但那个小孩儿显然不这么想,冷着脸梗着脖子就跑了,别说理郁*思弦了,他连阿照都不肯理。
  郁思弦以为沈霖和陆照霜之间关系不好。
  这种错觉只持续到了晚上,因为在临睡前,阿照又一次拿出礼物好声好气地去哄沈霖的时候,小孩再也绷不住,委屈地大哭出声。
  “你上次说要来给我过生日的,为什么没有来?”
  阿照一下子就被哭得没办法了,大人们也哄不住沈霖,阿照无措地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郁思弦已很擅长应付大人,却对小孩束手无策,只能走过去,尝试去拍沈霖的肩膀。
  那晚究竟是怎么收场的,郁思弦记不清了,可能就是沈霖哭累了,而他们两也听他哭得听累了,于是都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郁思弦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沈霖睡在他们俩中间,还紧紧牵着他们的睡衣衣角。
  郁思弦垂头看着沈霖抓着他衣角的胖乎乎的手掌,突然就,觉得心里陷下去很酸的一个缺口。
  原来不是关系不好,就只是一个,缺爱又孤独的,过分敏感的小孩子而已。
  也像是,郁思弦永远没法在别人面前坦然表现出来的,自己的一部分。
  哭了一晚上,又别扭了一早上,到下午的时候,小孩就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围着阿照打转,“姐姐、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郁思弦不过是在陆照霜没有空暇的时候,陪了他一阵,他就开始像缠着陆照霜一样缠着他,叫着“哥哥、哥哥、哥哥。”
  所有人都在认识郁思弦以后刻意照顾郁思弦,但沈霖从一开始就不带任何偏见,十分纯粹地依赖着他,展现得很需要郁思弦的照顾。
  让郁思弦觉得,好像自己真的很重要一样。
  年后,管家李叔带他们去逛庙会,碰到了一个卖平安符的老爷爷。
  老人用压岁钱做钓饵,哄得阿照和沈霖买了一大堆平安符。
  等他们终于要走的时候,老人叫住了他,笑眯眯道:“小朋友,给长辈们带平安符回去,零花钱一定越来越多呦。”
  郁思弦知道那是哄小孩的把戏。
  但要抬脚离开时,他看到陆照霜和沈霖的背影,忽然改变了心意。
  “给我两个。”
  “两个?”老人看他们是一起来的,以为他们家庭环境一致,不甘心地还想继续推销,“除了爸爸妈妈,还可以给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呀,小朋友,真的不多买几个吗?”
  郁思弦自嘲地笑了笑,声音落在嘈杂的庙会里,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可我只有两个家人。”
  那天晚上,他把那两个平安符送给了阿照和沈霖。
  看到阿照一言难尽的眼神,他猜她一定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什么也没有解释。
  大概是因为怀疑,怀疑自己的所有举动,都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所以……有些事,他只要自己知道就好。
  直到十六年后。
  那时的沈霖早已不肯再叫哥哥和姐姐,也决计不肯承认小时候的这些囧事,他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带着女朋友回来过年。
  郁思弦前去接机,回来的路上,沈霖睡着了,他没忍住,对沈霖的女朋友叮嘱了几句,但很快就自悔失言,以他的身份和立场,他说得有些多了。
  女孩是第一次见,却洞若观火一般对他说:“也不是非得有血缘关系,才是家人吧。”
  那个无法言说的心结,因为得到了一个纯粹局外人的肯定,得以解开。
  郁思弦终于肯在心里坦然承认。
  当然,当然,他们当然都是彼此的家人。
  十三岁那年,郁思弦已经复学五年,但因为休学太久,外加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身体情况还不够稳定,所以他这时比陆照霜和萧烨低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