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也就是说,其实没有我,你也可以过得很好?”
  程域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到几乎让人毫无期待。
  不安的念头盘旋在她胸口,愈演愈烈。
  禅房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线,说出对她毫不在意的话,让她一颗心难受得像泡进醋里,直到她终于调整好酸到快要断掉的声带,不甘示弱地说:“那当然!”
  程域的情绪平静,语气平静,波澜不惊,然而他牢牢攥在被顶青筋崩紧的手背却出卖了他的心绪。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帮凶,轻而易举藏起他的秘密。
  “所以我觉得,其实复不复合,对你来说,都一样,对吗?”
  心情如同在高高的悬崖上一脚踩空。
  是拒绝了。
  孙俏雨:“……”
  对你个头!
  对!你!个!头!
  孙俏雨心里难受到想要大叫,但又知道这样无理取闹的行为显得自己很输不起、太在意。
  既然不想跟她复合,为什么要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为什么要在相思树上挂上那样的愿望?为什么要把她之前留在回迁房里的东西那样珍重地对待!!
  也许一个人太难堪太难受的时候,自尊心就会将灵魂从身体里拖走,好让她能够顺利去逃避这场突如其来的痛苦。
  所以孙俏雨很快就听见了自己漫不经心的声音,应了一句“你说得很对”。
  “……”
  紧接着,她又听见自己机械地说:“很有道理。”
  “……”
  她揉了一下眼睛,忽然庆幸自己这一刻是个小小的人,愤怒是小小的,失望也是小小的,不易被人察觉。
  仍旧保持平躺的姿势,她干脆将手臂叠在眼睛上,好似无所谓的休憩,所以她的嘴在笑,藏在手臂下面的眼睛却在哭。
  她感谢这间偏角的禅房,让月光照不到她的伤心。
  “程域。”
  “……”
  “我刚才就是觉得你好像一副打算要去死的样子,所以特地给你一点临终关怀,复合这种不可能的事情,纯粹就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别太当真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孙俏雨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疼到麻木,终于再度听见了程域的声音,艰涩的、缓慢的、如同生锈的刀刃般,微微颤抖的声音。
  “翘翘,你出车祸前,在想什么?”
  假装没有听到程域的声音,孙俏雨不想再理他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的视线,感受到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进小小的枕头里。
  柔软的小枕头无声地包容着她的委屈和挫败。
  青春像一场匆匆散场的电影,他们直到最后,也没能等到体转运动对视的那个八拍。
  孙俏雨忽然愤愤地、生气地想,她还能想什么呢。
  在那辆巨大的卡车车头撞上来的时候,她手里紧紧握着那个又土又丑的钥匙扣,居然想的是,如果能够再见程域一眼就好了。
  第21章 021-阿拉斯加海湾痛苦跟快乐向来……
  021
  用作告别的夜晚,谈不上多温馨,更多的反而是惆怅和遗憾。
  凌晨四点,程域睁着眼,茫然地看着黑漆漆的房梁,听着耳边孙俏雨均匀变重的呼吸。
  将床边的窗缝再开大一点点,漏窗而入的月光就温柔地落在他的枕面,能让他清楚地看到对方即便熟睡也微微皱起的眉心。
  又梦见了什么让她不开心?
  程域想伸手抚平她眉心的褶皱,却怕吵醒她,只能曲腿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享受最后跟她独处的时间。
  时隔四年跟她重逢,短短几个月的相处,点点滴滴的欢愉却能刻入骨髓。
  “复合”的提议像一场久违的梦,他没想到,会是孙俏雨主动提出来。
  他在这四年时间里,曾经无数次地想走到她面前问出这个问题,却在无数次地想起两人分手时她恨声赌咒永不再见的样子而作罢。
  直到她忽然出现在他家里,直到他透过周正琦的眼睛,确定跟她相处的每分每秒,都不是他孤独太久的臆想。
  其实程域大多数时候并不在意她的体型,只要她开开心心地待在自己身边,就会让他觉得得偿所愿——
  毕竟,对他来说,喜欢孙俏雨,是恒定的真理,生老病死都无法改变他的意志,更何况,她仅仅只是缩小了身体。
  然而分别在即,小小的孙俏雨,在这一刻,难免会让他有不完美的遗憾。
  “变成这么小,亲都不知道要怎么亲。”
  程域笑着轻轻抱怨了一句,俯下身,用鼻尖温柔地蹭了一下她的颈项,然后起身下了床。
  深夜的清水寺不复白天香客鼎沸。
  程域路过檀香袅然的正厅,看到金碧辉煌的佛像旁侧,那一排排烛光闪动的灯架。
  他为孙俏雨点的那盏长明灯,在周遭明艳的烛光里,更显微弱,滚落的每一滴烛蜡似乎都在提醒他——时间不等人。
  纵使错乱的时间线里被不速之客造访,却意外圆了他一场前所未有的好梦。
  绕过芦苇荡,很快就看见相思树。
  程域忽然回忆起六年前他带孙俏雨登岛的那一天,两个人手挽手逛遍了街区,逛累了就找了一个茶室乘凉。
  二楼的茶间包间推开窗,正好就能看见那株被他们挂了心愿木牌的枝桠。
  孙俏雨满意地趴在窗框上欣赏一会儿,忽然神神秘秘地叫了声他的名字,示意他走到她身边。
  “程域你看,是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搁这儿刻三毛的诗呢。”
  “……”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孙俏雨一脸新奇,看热闹似地四下打量,寻找别处的笔迹,“这茶室看起来破破旧旧的,列它一个文物保护建筑不过分吧?把窗户上的木头刻成这样,到底是谁这么没公德心!”
  程域低头看了眼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刀刻小字:“应该是这茶室老板的孩子吧?”
  孙俏雨立刻吃惊地瞪大眼:“哈?”
  “这个岛原来没有被开发成景点的时候,这一片的房子都是岛民自己的私产,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一片的商业街都零零散散的,很不正规么?都是岛民自己开了家门做铺子的,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孙俏雨越听就越觉得有意思。
  几乎每一个立志成为漫画家的画手都逃不开宅属性,她当然也不例外,她做梦都想在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里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工作室,独门独户,种一院子花花草草,容纳并承载她天马行空的想象。
  万一等她出名了,来往参观的旅人路过她的小房子,还会纷纷掏出手机,拍下“到此一游”的纪念照。
  “程域,那这个湖心岛听起来好棒啊,要是我们以后有钱了就来这里买一栋房子养老!”
  潋滟的霞光落在她打脸,照得她眼睛亮得像藏了很多星星。
  也许是因为孙俏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我们”,以至于程域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从小他就急于逃离的小岛,也会有这样一刻,让他眷恋憧憬、充满希望。
  其实不用以后的,已故的外婆给他在湖心岛上留了一间老宅子,门堂对着水,院子里能养花,冬暖夏凉,秋天推开二楼的窗户,能看见水岸旁边结出沉而饱满的柿子。
  他会好好修缮那间老房子,会让里面的一砖一瓦都让她喜欢。
  轻柔的夜风拂过耳畔,像往昔絮絮夕阳柔息。
  他站在那株需要几人合抱才能圈起来的、巨大的相思树下,黑峻峻的树影笼罩住他的身形。
  程域从颈项中拉出一条细细的红绳,红绳的下端吊着那个简陋的钥匙扣挂坠。
  小时候挨了打,在梦里被狰狞的怪物魇住,醒来哭得浑身都是汗。
  妈妈就会拣一段相思树的短枝,在他头顶神神在在地隔空画圈,画完了就将短枝往地上一丢,温柔地抱着他说“树灵保佑”。
  程域不知道这种充满仪式感的行为到底有什么用,但妈妈却告诉他,湖心岛上的人世世代代受相思树的福泽庇佑。
  “只要你足够虔诚,树灵伯伯就会认可你是他的家人,他会保佑你无灾无病、心想事成,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小小的程域听得似懂非懂,包着一团泪看着自己的妈妈,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真有所谓的“树灵保佑”,那至少妈妈抱着他的手臂上,就不会残留昨夜的新伤。
  曾经的程域对这一套说法嗤之以鼻,而如今的程域却在经过了与孙俏雨的相处后,终于开始相信,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树灵保佑”这个说法。
  至少在经历过那样惨烈的事故之后,她还活着,无病无痛,生机勃勃。
  只是他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被命运捉弄的昔日恋人恢复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