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住持见他沉默不语,安静地等了片刻,就启了个别的由头,问他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
程域:“还行,前段时间刚刚跟老年大学的同学旅游回来,已经在计划下一次出行了。”
住持捻着佛珠,欣慰地念了句“阿弥陀佛”:“善恶有报,你妈妈诚心向善,晚年有这样的际遇,也算是苦尽甘来。”
猝不及防被提起尘封的旧事,程域下意识轻轻哂了一下:“虽然人们常说‘善恶有报’,但这种话也不过是受难的人给自己的心理安慰,因为人活着,总是要有念想,日子才过得下去。”
“……”
程域望向住持的目光清明,语气却带着微微的讥诮和嘲讽,显然是对“善恶有报”这四个字的极大不认同:“而且吃斋念佛并不会有好报,毕竟我妈信佛信了这么多年,到最后还不是只能熬到我爸被追债的人打死了才有喘息的空间?”
那个男人还活着的时候,就像是笼罩在母子二人身上的乌云,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照到一寸天光。
不断被挤压的生存空间,让待在他身边的每一口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
他以为大学毕业了,自己就有能力带着妈妈离开那个糟糕的家庭,却没想到,那个男人的债主还是找到了他们母子,甚至还暗中了解到了孙俏雨的情况。
巨大的赌债亏空是无底洞,职业的追债人在追讨账目的手段上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程域不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要如何确保不会将孙俏雨拖进那滩烂泥里,所以也只能选择以最快的速度跟她划清界限。
“就连法律都不一定保护弱者,要不然我妈妈也不会拖这么多年都没办法跟那个人离婚。”
当着曾经照顾过他的老住持的面,程域直言不讳,眼神里有一种超然的冷静和漠然。
“其实爷爷应该是知道我从来不信这些东西的。”
住持的目光从始至终的慈祥,看他的样子仿佛也只是在看一个迷途的孩童,温和地笑叹道:“但是你今天还是来了。”
程域:“……”
“碰到无法用常理解决的、连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情,只能在一些连过往的自己也不愿轻信的途径里寻求心里安慰。”
住持说话的时候,视线转向靠墙那一排的长明灯。
三年前,程域的生父因故去世,他的母亲带着他来清水寺还愿。
还愿的时候,程域从始至终对他人的信仰嗤之以鼻,却在离开前,又专程托人点了一盏长明灯。
“我每次跟你讲沈三的故事的时候,你总是会走神,却从来不会细想为何这个湖心岛的人世世代代会虔诚祭拜那株相思树——只因你不信天长地久,不信善恶有报,不信念念不忘的时空里会有回响。”
“……”
“在那个传说里,相思树的树枝,就是能够承载他人愿望、打通时空的钥匙。”
程域仿佛是突然被点醒一样愣住。
他想到两人在六年前在相思树下买到的钥匙扣,想到他强行把又丑又土的钥匙扣挂到孙俏雨包上时,她明明脸上嫌弃眼睛里却有藏不住的狡黠笑意。
“程域,与其你在这里同我打哑谜,不如你可以去问问你为之点灯的那个人,她在危急关头,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或者,你可以再想一想,是什么原因,让那个人时隔多年,还留着本应弃置的旧物?”
-
相思树畔的荷塘里,粉荷朵朵盛放。
树底下的僧人在清扫枯枝,荷塘里的青蛙发出咕咕的低鸣。
孙俏雨趴在相思树的枝头,闻着湿润的荷花清香,借着明亮的月色,终于翻到了六年前,两个人挂在树梢的心愿木牌。
只是不同于最初的形单影只,在那块熟悉的木牌底下的红线上居然还挂了四块写了字的牌子。
不知道是不是哪对矮个子情侣系不到树枝,居然搭她的便车。
现在的小情侣许愿都这么随意的吗?
这么草率的誓约,能天长地久都有鬼了!
胆敢蹭她的气运,难怪程域会跟她断崖式分手!
孙俏雨越想越生气,她生来不爱占人便宜,也不喜欢别人占她便宜,于是也不管树上的动静会不会被僧人听到,气呼呼地伸手想要去解绳上的结扣,却在翻动木牌时,看到落在木纹年轮上的娟秀字迹,是一瞬恍惚的愣怔。
【送的生日礼物,她应该不喜欢。】
【活动现场给她买的点心,她没有吃。】
【至少雨天拿走了我托人递的伞。】
【原来家烧的黄鱼不麻烦,我学会了,但是翘翘不在我身边。】
以时间顺序至上而下排列的木牌,是他们中间彼此遗忘的四年。
荷塘的夜风吹得挂了一树的木牌叮叮当当地响,孙俏雨怔怔地看着系在自己身下那块被雨打风吹多年早已褪了色裂了痕的木牌翻过了面,她看到程域当初留在上面的笔记,也想起了他一笔一划写下那个心愿时虔诚的眼睛——【想要让仙女翘翘永远开心。】
第19章 019-假设“如果我能恢复原样,你……
019
程域回到禅房的时候,孙俏雨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
听到动静,她回过神,视线只是很快地跟程域碰了一下,就匆忙收回,故作无所谓地问他“怎么样”。
是问他封建迷信能不能解决她现在的困境。
程域冲她扯了一下唇:“被你猜对了。”
孙俏雨叹出一口意料之中的气:“我就说嘛,这么奇怪的事情连科学都解释不清楚,这些和尚哪里懂发生了什么!”
谈不上失望,大概是要庆幸她从来没抱过希望。
程域垂着眼帘心事重重,并没有主动接她的话。
无人开口,禅房内瞬间就静到落针可闻,无形之中弥漫出的死寂,有种难以描述的诡谲感。
太长时间的安静让人心中惴惴,更重要的是,在这种独处的环境里跟他相顾无言,总是会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他曾经留在相思树上的那些东西。
孙俏雨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突如其来的缄默,程域却忽然掀起薄薄的眼帘,若有所思的眸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就在她以为他大概是要跟她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时候——
程域:“不早了,睡吧。”
刚刚被吊起胃口的孙俏雨:“……?”
睡哪?
怎么睡?
禅房里只有一张床,当然是睡在一起。
只是她的体型太小,即便卷着mini鼠鼠的小被子躺在他枕头旁边,也能在两人中间划出一道互不干扰的三八线,泾渭分明。
入了夜的寺庙出奇得安静。
关了灯的禅房里,独留一扇小轩窗,幽幽透进一点窗外的月色,昏昏盲盲得什么也看不清。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孙俏雨听着耳畔程域均匀的呼吸声,居然又忍不住开始想相思树上那四块连着挂在一起的木牌。
程域显然每年都会在两人初次登岛的那一天故地重游。
宁城和北城两地相隔千里,她现在完全可以肯定,他这四年来,一直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悄悄地关注着她。
生日的时候会有一些品牌方给她寄礼物,她每年生日的时候都很忙,要出差,于是就找了个办公室堆礼物,从来也没想着要去拆那些小东西。
某次出席一个线下活动,宴会中间她离席去敬了一圈酒,回来发现,自己的餐位上放着一份色泽诱人的芝士蛋糕,但问题是,不吃来路不明的食物不是出门在外的基本常识吗?
刮台风的那天她记得,从酒店里开完会出来,下很大的雨,前台能里提供的备用伞已经被人领完了,司机堵在路对面过不来,她正打算冒雨跑出去,门童却给她递了牢固的黑伞。
会做家烧小黄鱼有什么了不起!
都分开四年了!她早就不馋那一口鱼肉了,更何况她都有钱了,想吃什么买不到?
干嘛还心心念念回迁房底下的土菜馆?
当初提分手的人是他,念念不忘的也是他。
是不是有毛病?
程域:“睡了吗?”
孙俏雨本来懒得理他,但嘴巴不听使唤,下意识应了个“没”。
说完她就后悔了。
程域:“聊聊天?”
孙俏雨也不至于迟钝到完全看不出他今晚的异样,直觉这家伙应该是在老住持那儿受到了什么打击,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魂不守舍——简直一反常态,狗性全无。
反正她也确实睡不着,就说了个“好”,然后问:“聊什么?”
程域沉默了很久,久到孙俏雨以为他又是在玩她的时候,他忽然说:“翘翘,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有机会变回原样,你会怎么样?”
孙俏雨:“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
程域语气轻松:“随便聊聊而已,睡前不就适合做做梦?”
孙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