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夕阳斜照,晚风一吹。
相思树梢那一块块系了红线的木牌就像风铃一样被刮起,于互相的撞击里发出很沉闷的脆响。
孙俏雨下意识抬头去看树梢东北角的一截树枝,却在密密麻麻的木牌中,遗憾地收回了目光。
其实祈愿之所以叫祈愿,也不过就是讨个心理安慰。
信则有不信则无。
当初她跟程域两个人在树下买完一对很不值钱的纪念品钥匙扣,本来都要打道回府了,迷信的程域故技重施,又付了不能退款的心愿木牌,递了笔叫她写愿望。
她记得她在木牌上写“想要跟幼稚鬼程域永远在一起”,也记得程域在看到她愿望的那一刻,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得意神情,然后依样画葫芦地在木牌的反面写上“想要让笨蛋翘翘永远开心”。
孙俏雨一看他写“笨蛋”两个字就不乐意,追着程域给了他邦邦两拳,才硬逼着他把“笨蛋”两个字改成了“仙女”。
那时候两人尚在热恋期,轻而易举就能许下一生一世的愿望。
然而愿望之所以叫愿望,是因为只有注定实现不了才能被称为愿望。
曾经鲜活的记忆像涟漪一样一层一层浮出脑海,又在她无限的惆怅和缅怀里一点一点恢复平静。
程域带着她穿过相思树旁边的一簇芦苇荡,于黄昏中看见“清水寺”肃穆庄重的匾额。
悠远的钟声从黄墙古寺里传出来,站在门口迎客的小沙弥对着程域施了个佛礼,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就带着他们前往偏厅的禅房。
禅房布置紧凑,家具一应俱全,环境看着也很干净,就是靠墙只摆了一张床,让孙俏雨总是忍不住在自己到底是“程域的前女友”还是“程域的宠物小仓鼠”这两个选项里来回横跳。
晚餐是寺庙里提供的素面。
程域给她的微缩小碟子里放上一段面条和一片笋:“怎么了?我看你从进来起就心不在焉的。”
孙俏雨当然不好开口直接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然也显得自己太在意了,于是干脆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似地坐在桌子上玩刷阅读器——程域怕她无聊,给她买了个墨水屏的阅读器,平时可以看看小说听听广播剧,最初他是打算给她买手机的,但孙俏雨站在足有自己一人高的屏幕前试用了一下,觉得这样近距离的光污染,没两个月她眼睛就要瞎,只能就此作罢。
她低着头的时候就是不想理他,但程域才不管,仗势欺人地伸了根手指,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
他屈肘枕着脸,趴在桌子上,放低了的视线恰好能跟她平视——程域很喜欢用这个姿势逗她,而且因为两人之间巨大的体型差,像小矮人面对大巨人,她躲不掉,更甩不开他的手指,自然回回都能让他得逞。
静谧的古寺里,窗外有夏夜的蝉鸣,她在程域的瞳孔中看见自己闷闷不乐的脸。
“上次你被我妈关在手办橱里的时候,她后来给我打电话,说我新买的手办很漂亮,还专门问我,是哪一部动漫里的角色。”
之前没接触的时候不知道,其实程域的妈妈就是孙俏雨梦想当中最喜欢的妈妈——在爱护自己孩子的同时还充分尊重孩子自己的兴趣爱好,且不会将这些东西看成异端,不像她爸爸,她以前买点谷子回家,都会被爸爸骂成是“玩物丧志”。
这狗东西居然运气这么好,有一个这么不扫兴的妈妈,孙俏雨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原生家庭,更生气了。
她抿住唇,凶凶地瞪着他,用眼神警告他的狗嘴里不准再说一些让她不高兴的话。
“我跟她说,”程域像跟她卖关子一样,特地顿了顿,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星星一样的亮光,在一闪一闪,“是我老婆。”
想到那天校庆日,他当着周正琦的面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孙俏雨也没办法判断他到底是不是在偷换概念,还是心里是真的那样想,只能故作镇定地板起脸,冲他挥舞了一下自己毫无威慑力的拳头:“你再占我便宜试试?”
程域理所当然地反问:“不行吗?”
孙俏雨:“……”
呵,以前谈恋爱的时候等着你求婚你不求婚,现在分手八百年了后悔了来跟我玩文字游戏?
孙俏雨坚决不上狗男人的当,用力拍着身下的桌子跟他划清界限:“当然不行了!我们都分手多少年了!要不是我变小了实在没办法,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待在一块儿吗?”
程域静静地看了她两秒,目光有一瞬的黯淡,旋即脸上又很快挂起漫不经心的笑。
他重新坐直了身体,将自己巨大的面碗往孙俏雨面前一推:“吃不下了。”
孙俏雨一看他剩下来的大半碗面,轻轻嘁了他一声:“浪费粮食!可耻!”
她的微缩mini小碗太浅,放一根面条都能满出来,汤是存不了一点,以至于好端端一碗素菜汤面,愣是被她吃成了干拌面,既然程域主动送汤上门,她也没拒绝的道理,当即小心翼翼地扶住巨大的碗沿,吹开汤面的热气,吨吨吨地喝个痛快。
程域看了一会儿孙俏雨低着头认真喝面汤的样子,都没花什么力气就顺利地把自己哄好了——毕竟,之前还嫌弃跟他用同一根吸管,至少现在愿意主动喝他碗里的汤,怎么不能算是一种进步?
第17章 017-大冒险“那要是我们分手了呢……
017
两人吃完饭就开始商量接下来的安排。
程域提议速战速决,尽快找这里的住持问一问,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忽然变小的原因。
虽然在来的路上对于程域提供的办法是有所期待的,但临到边了,孙俏雨反而本能地开始畏缩不敢前。
其实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
因为害怕被拒稿,所以她干脆选择不投稿。
因为害怕希望落空,所以她宁愿选择临阵脱逃不去面对。
只要不要陷入对过往的缅怀里,她就会逐渐忘掉自己曾经是个正常人的生活,因为她现在已经习惯了小小的自己和这个巨大的世界。
难以用科学常理解释的问题,难道用怪力乱神就能说得通?
孙俏雨四脚朝天地躺在禅房窄窄的单人床上,却依旧有种躺在玛丽苏小说里500平米大床的感觉。
“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程域不解:“算了?”
“对啊,就当是出来旅游了,你不会真觉得烧香拜佛的迷信能让我重新变回来吧?那万一人家叫你煮香灰符水,我是不是也得喝啊?”
骤然安静下来的禅房,在无形当中放大了她不知不觉冒出来的丧气。
其实自从按程域的建议开始画画,开始跟这个社会重新建立联系的那一天起,孙俏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这样无望的情绪淹没过了。
程域忽然问:“那故地重游是什么感觉?”
孙俏雨:“……”
犯规了哈。
其实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两人合住的这段时间里,彼此都很有默契地不去聊以前——那些曾经黏黏糊糊的、哪怕对视一眼,都觉得快乐的以前。
只是程域猝不及防翻起旧账,像一场没来由的飓风,顷刻间吹
散了她的自怨自艾。
孙俏雨低哼了声,想反将他一军:“那上回我们也没来清水寺啊。”
六年前他们在相思树下逗留了太多时间,在人潮涌动里挂在一生一世的木牌,在繁华市井中像这世上所有相爱的恋侣一样热切拥吻。
即便错过了清水寺点长明灯的时间,也不会觉得旅程遗憾,因为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程域假装恍然地“啊”了一下:“原来你还记得上回。”
孙俏雨:“……”
可恶!
又被狗东西套路了!
这天真是聊不了一点。
孙俏雨又不想理他了。
程域安静了几秒,问她:“万一能赶得上下个月的签售呢?”
哪有什么万一?
孙俏雨甚至不敢去幻想那个万一。
她怕希望越大,失望会像雪崩一样彻底掩埋掉她。
“随你的便吧,反正我不去。”
孙俏雨闷闷不乐地从床上翻了个身,赌气一样背对着程域。
她不想被他看见自己脸上的怯懦和退缩,却在听到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里,又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
“程域。”
“……”
孙俏雨整个人像只鸵鸟一样埋进被子里,用一种几乎只能被她自己听到的声音,很轻很轻地问:“如果我一辈子都是这样了,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
孙俏雨不知道程域怎么能这么笃定,自嘲地笑了一声,反问:“你怎么知道不会?”
“……”
“你也说是万一,万一能赶得上下个月的签售会,但万一就是赶不上呢?万一就是一辈子都不会好呢?”
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冰凉地落在人喉颈,锋利得能见血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