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到破破烂烂的办公室里坐下,封合作发现那儿还坐着三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秋生寒向他介绍一下,原来是南京大学到这里搞考古的。老的是宋教授,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是他的研究生。闲谈几句,封合作想起自已村里的铁牛样子很奇怪但一直不知是何物,便向他们讲了。这引起了三位考古工作者的兴趣,想去看看实物。封合作说:“这好办,各位老师请上车!”到门外车上,宋教授坐前,另外四人挤在后头,立即驶离县城向天牛庙的方向奔去。
  来到村前铁牛那儿,宋教授近前只看了一眼,便连声说:“不得了不得了!”秋生寒与封合作问他为何这样说,宋教授道:“我怀疑这是块陨石。”
  “陨石?”封合作吃一惊,接着想起村中辈辈相传的尼姑打落天牛的故事,便向他们讲述了一遍。宋教授点点头:“这恰恰从民间传说的途径证实了这点。你们看,它表面结构粗糙,普遍存在气孔,这正是陨石的特征。”他的两个弟子都同意导师的猜测。秋生寒也频频点头:“对对对!对对对!”
  宋教授让封合作从村中找来镢头,让男弟子往铁牛的底部刨。刨了四、五十厘米深,便刨出了铁牛坐落的基岩。那是一种呈浅黄色、与铁牛迥然不同的石头。在二者之间,还有着一层灰黄颜色、用手一剥即可分离的薄壳。宋教授指着它道:“看,这层薄壳就是陨石在撞入基岩的一瞬间,与其接触部位的岩石受热迅速融化的结果。”
  接着,师生几个便用卷尺左量右量,量完算了算,说它重约四至五吨。宋教授说:“如果确定为陨石,从质量来说,它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也是罕见的。”
  封合作兴奋无比:“这么说,是无价之宝呀!”
  秋生寒在一旁敲着自已的脑壳连声说:“你看你看,这么多年了我怎么没发现呢!”
  宋教授说:“但光靠猜测还不够,还需要用有关手段检测。封书记,我们从上面取一点标本带回去分析一下可不可以?”
  封合作说:“可以!可以!”
  这时,两个研究生就拿出一把小钢锯,从铁牛身上选好突出的一块往下锯。但此物十分坚硬,钢锯在上面拉了好大一会儿才拉出了一道浅浅的口子,累得女研究生娇喘不止。封合作看了说:“我来!”遂把她换了下去。
  在他们的考察过程中,旁边早已聚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封合作觉得手腕子发酸,抬头看看,便叫两个青年上来替。小青年很不情愿地走上前来,接过书记与文管所长手中的锯,又让它“哧哧”地响起来。
  蹲着的正干,站着的正说,突然从人圈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快住下!快别作孽!”
  人们转脸去看,原来是大脚老汉来了。老汉挤进人圈,扑上前去,一下子就把钢锯夺到了手中。有人说:“看吧,这老汉又是五八年的劲头!”
  这话引出了那些上年纪的人对三十四年前一段往事的回忆。那时是上级发了号召,要让“钢铁元帅升帐”,“超英(国)赶美(国)”,于是就掀起了一场全国人民不分行业一概大炼钢铁的狂潮。十里街人民公社也是这样,庄稼该种的不种了,该收的不收了,大人小孩全去炼铁。一座座土高炉建起来,日夜闪着熊熊火光。高炉里先是装矿石,后来觉得矿石不好炼,公社便号召大伙贡献家里的铁家伙。村支书封铁头第一个把家中的铁饭锅拎出来,“啪”地摔成二十四瓣,然后让大伙也向他学习。不只饭锅,门鼻子、灯碗子、墙上的钉子……总之只要是铁的,再留在家里就是错误的,就是与人民公社对抗。这些东西一一投进土高炉,土高炉又像拉尿一样把它们一坨坨拉出来,干部们就用这些本来有用现在却无用的东西向上级汇报:今天又放了多大的“卫星”,明天又放了多大的“卫星”。“卫星”要不断地放下去,然而造“卫星”的材料却一天比一天难寻。有人就想到了天牛庙的那个奇物,说:“那东西很像铁矿石,用它一准能炼出铁来!”于是干部就带人来了。这么大一个家伙,是无法投进土高炉的,只能把它搞成碎块。可是他们用镢头刨,刨不下一点点渣儿;用大锤敲,连个白点子也敲不出来。有人就去公社机械厂拿来钢锯锯它。刚刚锯出一道口子,封大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痛骂锯铁牛的人,说这铁牛是神物,你们怎敢造这大孽。一边骂,一边夺下锯来将其摔断。封铁头看到这个整天不到集体干活的老懒虫竟敢当炼铁运动的绊脚石,就把他拉走,让人再到公社去拿锯条。可是被派去的人想想封大脚说的,走到半路便回来了,说是公社机械厂再没有锯条了,封铁头只好作罢。这样,铁牛身上依然卧在这里身上却多了一道伤口。从第二年开始,那场大饥荒爆发,村里先后饿死了一百多口人。封大脚拖着肿得老粗的两腿到处说:“看看吧,得罪了铁牛,这就是报应!”……封合作虽然那时还小,但也听说过这故事。他这时向老汉解释:铁牛是天上掉下来的陨石,南京的教授要弄一小块去作鉴定。大脚老汉说:“既然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就是神物!就动不得!”女研究生见听老汉说的十分可笑,便走上前向他讲科学道理,说陨石虽是天上掉下来的,但并不是神物。老汉把眼一翻:“不是神物,那是谁叫它掉下来的?嗯?”这问题一时讲不清,女研究生只好对封合作摇头笑笑:“你们这里的人就这么愚昧呀?”
  这话严重地刺激了封合作。他皱着眉头对老汉吼道:“你别在这里丢天牛庙的人啦!你快回家吧!”老汉却不屈不挠,跺着脚说:“合作你甭跟我耍高腔!你爹我都能挡了,我就挡不了你?”
  封合作决定来硬的。他用力夺下老汉手里的锯条,让司机宁文革把他强行送回去。宁文革遵命而行,像牵老驴一样把他拉走了。谁知宁文革刚回来,这边的锯痕刚深了一点点,老汉又闹闹嚷嚷地回来了。封合作气恼地打开桑塔那车门,把老汉塞进去,命令宁文革快把他拉走。在围观者发出的一片哄笑声,暂时流放捣乱分子的小轿车开向了村外的公路。
  等大脚老汉坐了一会平生从没坐过的小轿车转回来,铁牛身上已有童拳大的一块去了教授手中。老汉上前摸着那块齐刷刷的伤痕,痛心疾首地嚷:“你们等着吧!铁牛会叫你们吃吃亏的!”
  宋教授与他的弟子并不理会老汉的告诫,他们向封合作交代过要把陨石严加保护等话,就带着收获的喜悦回城了。
  他们走后,封合作立即落实保护措施:派人砌了一道砖墙,墙门上加锁,将铁牛严严实实地圈了起来,再不许人们动它。但村民们对此举并不理解,有人说:“它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还能值多少钱?论斤卖,能赶上封运品拆下来的汽车零件?”
  封合作却懂得陨石的价值。他落实了保护措施后,想到这样的大事应该向镇上报告一声才对,便坐车去了十里街。
  诸葛书记正好在家,听完他的汇报后也甚感兴趣,指示封合作一定要看护好铁牛,等宋教授的鉴定结果出来赶快向他报告。说完这事,封合作又向书记汇报“天牛长廊”的新进展。说到雨靴生产线正在安装,塑料厂已经破土动工,诸葛书记连连点头表示赞赏。
  接着,诸葛书记脸色转为严肃。他说:“合作同志,我正要找你谈谈。”封合作心里一惊,忙问:“书记,谈什么?”诸葛书记从桌上拿起一封信晃晃说:“有人反映你的问题。如果情况属实的话你要注意。”随后,诸葛书记便点了封合作几个问题,一个是讲派场买轿车的事;一个是大吃大喝的事;再一个是生活作风方面的事。
  封合作倒吸一口凉气,想:这是哪个狗日的告我?他镇定了片刻,便开口向书记解释并分辩。他说买车的事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这是工作需要,是大势所趋。吃喝现象在天牛庙是有的,但并不存在“大”的问题,因为二、三产业摊子铺大了,应酬自然也多,但那都是正常的。至于作风问题请领导放心,我封合作从来不乱搞女人,如果领导查出这事,想给什么处分就给什么处分!
  在封合作解释和分辩的过程中,诸葛书记并没表现出恼怒,相反的是,他还不时将头点上一点。末了,他说:“合作同志,有人反映问题是正常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对你来说,正确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以后注意就是了。说实在的,我是个很爱护同志的人,从来不轻易断送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尤其是你,这几年工作比较出色,镇党委也应该保住你这典型。希望你今后千万注意,千万不要犯了错误。”
  封合作看出诸葛书记没有认真追究的意思,不由得感激涕零,说了好多感激的话,表了好多决心。最后,他决定要弄清那个写信的人,便小心翼翼问书记:“我想跟写信的同志好好交换一下意见,书记你能告诉他是谁吗?”诸葛书记连连摇头:“封合作同志,这不能告诉你,这是党性原则所不容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