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吃过大年初一的饺子,许多年轻人都下定了出门的决心。他们把上年出过门的人认作头雁,鼓动着翅子随时准备跟他们走。被认作头雁的,即使是上年在外吃了亏,现在也又重抖精神再度出征,带着过来人的自豪神气认真指点着追随者该准备的东西和该注意的事项。这些人中只有封运芬例外,她说她还是坐飞机走,因此无法带本村姐妹们一块。本村姐妹则一致要求她留下地址,她走天上她们走地上,到广州再见面,但封运芬最终也没答应她们,惹得姑娘们走出她的家门就骂。除了选定打过工的来带领,许多人还自寻门路奔赴新的更多的目标。总之,天牛庙历史上从没有过的候鸟式的大迁徙开始了,初三走了第一批,以后便陆续有起飞的,或向南,或向北,或向西,或向东。东边最近,是只有百多里路已经建起大港的日照市,一些青壮年就去港上扛大包。
  天牛庙是这样,外村也是这样。那条049省道上,每天早晨都有一群群的外流民工背着用蛇皮袋子装着的被子卷儿向过往的长途汽车招手。他们的身后,则站了一群眼含泪水的娘儿们。男人们上了车顾不得找座位,急忙在汽车开动造成的摇摆中打开车窗玻璃,向自已的女人喊一声:“别叫地荒了呵!”女人流泪答应着,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汽车从视野里消失,然后转身蔫蔫地回家。
  大脚老汉的外甥三国也走了。走之前来姥爷家坐了坐,说他准备去的地方是北京。三国说,北京是首都,到那里无论干啥也要光荣一大截。封大脚说:再光荣咱也不去,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三国说,光在家蹲着,俺还娶不娶媳妇?老汉便哑口无言。绣绣老太在一边说:“去吧三国,一到那边就打信来!”三国答应着。这时封运垒从外面回来了,三国说:“二表哥你不出去?你要出去咱一块!”封运垒笑笑说:“我不去,我看还是在家种地牢靠。”接着就向表弟讲他今年买的高价地准备种些什么。三国对他说的不感兴趣,敷衍了几句起身走了。
  就在这段时间里,天牛庙村发生了一件有些离奇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大木。大木因为没钱买高价地,今年只剩下二亩半口粮田,他老婆刘正莲便让男人出门打工,但大木坚决不去,说:“俺爷爷俺爹都当觅汉,我再出去当觅汉?”刘正莲恨恨地说:“你不当觅汉,你学封运品开厂子雇别人当觅汉呀!”大木听老婆此言不善,气得吹胡子瞪眼。刘正莲说:“你甭弄那熊样,你看你也有儿子了,你想咱这个家往好里奔不?”然而大木还是不去。两口子便闹别扭。老笼头知道了这事,也支持儿子不走。刘正莲处于劣势,有火无处发,只好在爷儿俩的大饭量上发难,每当自已做的饭让爷儿俩吃得精光,她便敲敲打打地骂:“光能吃不能挣,都是猪!”爷儿俩不愿跟他交锋,只当听不见,该吃还吃该睡还睡。不料正月十三这天,镇派出所忽然来了一个带大盖帽的小仲,找村干部调查大木,问他年前这段时间在哪里。宁山青说他一个抱窝鸡还能去哪,他一直在家种地。小仲说不对,深圳一个派出所打来电话,说那边有家旅馆发生了一个强奸抢劫案,作案人跑了,不过根据那人登记住宿用的身份证判断,此人就是山东省沂东县天牛庙村的费大木。宁山青觉得蹊跷,便找大木问,大木听说后把脑壳一拍说:“毁了!”原来大木早已把身份证卖了。那是前年夏天,村里来了一个城里人模样的买身份证,五十块钱一个。大多数人家不卖,少数人家觉得就那么个塑料片片,放在家里也没有用处,就卖给了人家。问那人买了干啥,那人说是买股票用。庄户人家不懂什么是股票,反正钱到手了对此也没放在心上。那人到了大木家,大木卖得最为痛快,他的,他妻子的,他爹的,一把拿给人家。想想死去的娘还留下一张也找出卖了,内心里暗暗觉得赚了个便宜。二百块钱接过来,转眼看见三岁的儿子在一旁,踢了一脚骂道:“狗日的也不快长,要是够十八了不也卖上五十?”……宁山青把这情况跟小仲说了,小仲气得大骂了一通“愚猪、蠢驴”,火速赶回去向深圳打电话。
  小仲走后,这事很快传遍了全村,许多不愚蠢的人接踵登上大木的门,问他两句,笑上几声,接着便向他分析这事可能产生的后果。有人说,小仲回去打电话怕也没用,过不了几天那边就会来人抓他,因为身份证证明了是他做的案。大木气得一蹦三尺高:“我哪知道那女人的×是横的是竖的?不是我操的能来抓我?”刘正莲在一边哭唧唧地道:“丢了人了,丢了万人了!”仿佛丈夫真的干了别的女人又抢了人家的东西。老笼头也吓坏了,抖抖索索地说:“你看你看,我的也卖了呀,可别叫人家拿着干坏事!”有人就吓唬他:“说不定下一个强奸犯就是你!”老笼头说:“瞎说瞎说!我这么大年纪了,给我个大闺女我也不行呀!”接着他就骂儿子是个孬种,没跟他商量就把身份证卖了,完全是个事后诸葛亮的架式。大木被骂不过硬充好汉:“我就不信能来抓我!”有人就说:“这说不定,如今案子难破,公安局为了对受伤害的有个交代,把你抓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么一说大木也慌了,夜里抱着头想了半夜,对妻子说:“你不是嫌我不走吗?我这回可要走了。”刘正莲说:“你要走就趁早,人家有飞机,说来风快!”大木便一跃而起收拾东西。收拾好了又出门向人借钱。敲了六七户人家的门,好容易借到了一百一。回家将零头给妻子让她买盐吃,揣起那一百便说要走。刘正莲红着眼圈说:“就不留个想头?”大木明白过来,便与妻子上床进了被窝。可是大木不行。他说:“心里毛糟糟的,等一会吧。”但等了一会还是不行。大木说:“唉,算啦。”穿上衣裳,到堂屋门口向爹说了一声,接着悄悄开门走出了村子。此时大约是下半夜,万籁俱寂,唯有小北风倚仗半天乌云的威势咬他的脸,咬他的耳朵。
  到县城坐上最早一班车,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到了济南火车站。此时他已明确了他要去的地方。他决定去东北,因为越往北走离开深圳越远。这样想着就找地方买票。终于找到了卖票的一溜小窗户,问清了东北的票是哪一个卖,刚凑过去,就见一个带大盖帽的小青年冲他说:“排队排队!”窗前正排着队的人也一迭声地冲他喊:“排队排队!”大木心里说:“排队就排队,咋呼个x?”就沿着这支队伍找它的尾巴。在他往后走的过程中,他发现这支队伍竟是那样的紧密:不管男女一律胸腹紧贴,后面的人还伸出胳膊揽着前面人的腰,简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而组成这支队伍的大都是他这样的庄稼人,粗皮糙肉带了一身土腥味。噢,都是出去打工的呀!大木心里涌上了一股亲切。不料,组成队伍的人们却对他不亲切,都带了一脸的气恼看他。在他将要走近时还都把前面的人抱得更紧,唯恐叫他钻了空子。大木想:不用怕,我到后边排着去。于是就一个劲地住后走。|
  大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支队伍竟然这样长!它在站前广场上弯了几弯,甩了几甩,大木走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见到它的尾巴。此时大雪纷纷,人人的头上身上都是厚厚的一层,那支队伍便像一根巨大的白蚯蚓。大木问问队伍中的一个青年是从什么时候排队的,青年操着临沂西乡的口音大声道:“日他姐个小×,从前天晚上呗!”大木吓了一跳。走几步再问一个,说是昨天早晨。大木心里便有些着急。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排队买票,他仍旧去找队伍的尾巴。终于找到了,队伍最后面是一个圆脸姑娘,正冻得直打哆嗦。大木问她是哪里的,她说是肥城的。问她去哪里,她说跟别人一块到北京。说着她转脸看了看不远处的七八个姑娘。这几个姑娘此刻像一群小母鸡一样蹲在地上,共同举了一张塑料布遮住雪正往这里瞅。大木说:“也不知道要排多少时候。”姑娘说:“不知道,听说东北的车票特别难买。”说着说着天就黑了,他们身后又跟了一长串人,而队伍向前挪动了不足三四步远。
  雪越下越大,后边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为何,大木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而且身前身后的人们都是后边的揽上前面人的腰。前面的圆脸姑娘也揽上了一个三十多的汉子。大木也自然而然地伸手揽住了姑娘的腰。在揽上的一瞬间,姑娘的屁股清清楚楚地触在了他的小腹上。大木觉得不好意思,甚至有些冲动,但看一看天,看一看雪,再看一看广场上的茫茫人群,一股巨大的焦虑感攫住了他的整个身心,对姑娘的任何感觉都消失殆尽。
  车站钟楼上的大钟敲过十下,队伍再也不向往前挪动一点。从前面传来消息:今天的票就卖到这里了。但队伍仍然没散。大木明白,大家就要这样一直站到明天了。这时前面的圆脸姑娘已经被她的一个长脸同伴替下,大木再抱上她的腰时,感到腹内饥肠辘辘。他从蛇皮袋子里掏出一张煎饼,一口口干干地吃下,再在风雪中簌簌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