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阴历八月十八的八点十八分,“孙二娘饭店”正式开业。饭店门口贴了大红对联,插了八面彩旗,腻味老汉指挥一拨小青年把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村两委成员和鲁南拆车总厂总裁封运品都应邀到场,天牛庙村支书封合作则手执剪刀为饭店剪彩。在那根红绸子断开的刹那,数挂鞭炮一起炸响,饭店经理羊丫笑容可掬将来宾请到了店内酒桌旁边。
  别致的店名果然引起不寻常效果。还没到中午,开业酒宴正在进行的时候,就先后有不少车辆行人停在了门外。“看看孙二娘什么样子!”“尝尝人肉包子什么滋味!”闹闹嚷嚷走进店里,见“孙二娘”风韵犹存有几分动人,便越发来了兴致:“你就是孙二娘?”羊丫满面春风道:“是呀,各位里面请!想吃啥呀?”“来两盘人肉包子!”“好来!快上包子!”从村里雇来的小服务员就笑盈盈捧上了包子。顾客们一边吃一边开玩笑:“哟,还真是人肉的来!”“哟,馅里还有弯弯毛哩!这是从什么地方割的肉?”羊丫也不恼,依旧粉脸带笑该干啥干啥。有坐下喝酒的,喝到高兴处,一个大胡子司机就道:“孙二娘,俺武松喝醉了,快来背俺上床!”羊丫就笑着去他面前蹲下,待那人真往她身上趴时又猛地逃走,让其扑空倒地,这时店里一片哄笑热闹异常……当天晚上九点来钟,封合作迈着几乎听不见声响的步子来到了“孙二娘饭店”。店门虚掩着,羊丫一个人正在那里数钱算账。见封合作进来,她的脸突地飞起一层红艳。她没叫他书记也没叫她的名字,只说:“来啦?坐吧。”
  但封合作没坐,他问:“老孙呢?”羊丫说:“喝多了,睡了。”这时封合作便关了店门,回身盯了羊丫看。羊丫看了她一眼,走去又把店门打开,说:“说不定还有来吃饭的呢。”封合作的脸这时就很不自然。他在一把凳子上坐下,把脸一捂说:“羊丫,我真懊悔……”这时羊丫的眼里便有泪花儿莹莹地转动。
  封合作抬起头接着说:“羊丫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那个胖女人,我一见了就恶心。”
  羊丫冷冷一笑:“这话谁听?儿子都早抱上了,还恶心呢!”
  封合作脸上便现出许多的尴尬。他低下头说:“你不知道,我跟在一块时,心里也是想着你的。”
  羊丫的眼睛一亮,里面的泪水又充盈了。
  这时,封合作便站起身来,向羊丫走近了。羊丫抱膀闭眼似在等待,但就在封合作向她伸出双手的时候,她突然睁开眼睛退后几步。封合作没料到会是这样,语气急促地问:“羊丫你不愿意?”
  羊丫长吁了一口气,说:“合作,咱们别这样。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我了。”
  封合作说:“不,我看你还是那样子。”
  羊丫苦笑了一下:“哪能呢。你并不了解我。我办这饭店你帮了大忙,我感激你,今后你想过来吃,想过来喝,都可以,我一定好好伺候你。可是,别的事是不行了。”
  封合作说:“真不行?”
  羊丫点点头:“真不行。”
  封合作摇摇头长叹一声,转身走向了门外。
  秋收一结束,涉足“鲁南拆车总厂”的天牛庙村民突然增多。一个又一个的人走到那个威风凛凛的大门外,向保卫科长腻味老汉提出申请要见一见封运品。保卫科长是忠实履行职责的,无论对哪一个来者都是坚决地挥挥手:“快走快走,封总很忙,哪有工夫搞接见!”但许多上门者不够听话劝不走,就向老腻说明来意:因为缺钱没买到高价地,剩下的那几块巴掌大的口粮田实在不用全家人都下手,想来拆车厂里干活。保卫科长摇摇头说:“没门!厂里的人员早就足啦!”坚持不让见封总裁。封总裁起先没注意,这天大门外人聚得很多,他从窗子里看见了,便走出来问是什么事。一群村民喳喳了一会儿,他才知道了摆在他面前的一个难题。他说:“父老乡亲实在抱歉,拆车总厂业务有限,现有的七十多名职工已经足够了,实在不能再增加人员了。”老腻味歪着头对众人说:“怎么样?信了吧?封总说的还能假啦?”
  拆车总厂的这种态度激起了天牛庙村民的一致愤怒。他们算了算,这个厂用的七十来人,在本村找的仅占一半,其余都是从别的村子甚至从县城找的。日他姥姥,封运品他还是不是天牛庙的人?他是天牛庙的人为啥不为天牛庙办事?一些人就把这意见反映到村支书那里。封合作道:“拆车总厂虽说是个体企业,但还是属于天牛庙的嘛,是有义务解决本村剩余劳力的嘛!”他就找到封运品说了这个意思。封运品面对村支书沉吟良久,然后说:“书记,实事求是地说,我真是不能增加工人了,但既然你说了话,我收下一部分就是。”封合作问他收多少,封运品说收十个,再多一个也不行,而且这十个人要通过考试择优录取。封合作见没有商量余地,就说:“十个就十个吧,其实你收一百二百也还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封合作这时又向封运品讲:村里收起了一笔土地承包款,打算上个项目,就是吃不准上什么好。封运品想了想说:“上个小轧钢厂吧。现在各地都在大规划搞建设,钢筋缺得很,临沂附近有些村建了这种厂子挣了大钱。而且咱村建正好具备有利条件,可以用我这厂里的废钢铁,不用到外头采购。”封合作说:“造钢筋可不简单,得投多少资?”封运品说:“其实工艺很简单,就是搞来一套设备,把废钢铁生拉成条,花几万块钱就能干起来。”封合作问:“生拉出的能叫钢筋吗?”封运品哈哈笑道:“怎么不叫钢筋?有人买就叫钢筋!用到楼上就叫钢筋!我说书记哎,你得解放思想呀!”封合作点点头:“是得解放思想!上!抓紧上!”
  第二天,封合作就与宁山青二人到沭河西岸考察轧钢项目了。
  与此同时,封运品也在村里贴出了为解决天牛庙剩余劳力决定招收十名新工人的广告。广告贴出的两天内,便有一百四十多名男女青年报名。这期间,有许多报名者托人或亲自找封运品说情,要他优先录取,而他均未答应,说不管谁都要通过考试,一视同仁。其中有个青年管运品的娘叫表姨,便想走她表姨的后门。他表姨细粉大包大揽,说:“厂子是咱自已的,好办!我跟运品咳嗽一声就行!”结果她咳嗽是咳嗽了,但儿子仍让那青年参加考试,气得细粉一整天没有吃饭。等到考试,封运品亲自设计了两关:第一关,让报考者在几个拖拉机轮胎前排起队来,男的去搬动后轮胎,女的去搬动前轮胎,能搬动五米远以上的就留下,搬不动的就请走人。经这么一番淘汰,留下的五十来人又进行如此测验:让他们一个个单独到一间屋里,里面摆了二十种汽车零件,一名技术员手拿小竿指点着说一遍它们的名称,然后让他们复述,能说对几种就得几分。到最后,从得分最高者数出十名,算是结束考试。这么一来,众多的落选者谁也没法提出异议,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了由腻味老汉亲自开启的银灰色大门。
  冬天到了,庄户人的闲日也到了。只要天气晴朗,村前铁牛那儿都要聚集许多晒太阳的中老年人和玩耍的青年儿童,于是这段闲日也成了天牛庙村信息传递最为快捷的时候。传递得最多的消息,是村里哪位出门打工的回来了,他(她)挣没挣着钱。听别人说还不放心,人们还要到那人家中直接与其对话加以核实。这年天牛庙在外头打工的人共有十来个,一回来便忙着接待来访者不分晨昏。他们像录音机一样一遍遍地向来访者讲述在外面的情况,或好或坏的遭遇在听众那里都会引起强烈反映。两个在天津搞建筑的回来,说他们一人揣回五千块钱,听众们无比振奋表示过了年也去,要求这二位带领他们;去东北修路的三个人眼泪汪汪地讲他们苦干一年想不到工程款叫包工头带着跑了,他们只好扒车讨饭回来,听众们额上冒出冷汗,说操他奶奶外头的事还真是吓人,出不出去咱可得好好寻思;在广州打工的封运芬是坐飞机回来的,到青岛落地后又让出租小车直送村中,这等于在天牛庙放了一颗原子弹,让村民们一下子认定南方是遍地黄金就看你去捡不捡;而到济南当保姆的宁丽丽则一回来就让人们发现了她的大肚子,大伙便一致地又说城里人都没长人肠子咱可不去上当受骗……整整一个冬天里,天牛庙村民们的血液让这些新闻搞得成了温度计里的红色酒精,消消涨涨没个安定的时候。
  在这段时间里,村里一直在筹建小轧钢厂。封合作与宁山青去沭河西边考察一番,回来说这项目大有前途,他们已经向人家交了两万定金买设备。与此同时,村里也在拆车厂附近划出一块地准备建厂。看到这种动向,许多在封运品那里落选的青年又到村里报名,要当轧钢厂的工人。封合作让人一一记下名字,说到时候也要通过考试择优录取。然而正在小青年们忙着打听到底怎样考试认真做着准备的时候,一个消息传遍全村:轧钢厂不办了。因为别处一些工程用了小轧钢厂的“钢筋”发生了几次塌楼事故,上级明令禁止再用这种小厂的货,所以小轧钢厂不能再办。于是,大群青年的愿望又成为泡影,他们又跑到外出打工者那里探讨年后外出的可行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