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听爹说起这事封合作眼前有一个胖丫头的影子一闪,心中突然烦躁起来。还是在四年前的那个冬天,爹在王家台村书记王凡瑞家喝酒,喝到酣处说起孩子,一个有男一个有女,两个书记便决定作亲家。老铁头回家后让儿子去看,封合作一见那个叫王作玉的姑娘就觉得难受。最让他印象不好的是,王作玉那天老爱在在他眼前走动,一走动腿裆里就发出一种“吱吱”声。封合作知道,这样的响声只有太胖的女人穿了条绒裤子时才会出现。他一想以后要整天听这种叫人恶心的声音,抵触情绪便茁壮地生长出来。他跑回家对爹说不愿意,那王作玉太胖了。老铁头却瞪起眼说:“不愿意?看你能的!我已经跟王凡瑞定好了,怎么再跟人家退?胖有啥不好?胖了干活有劲!”封合作自小就怕爹发火,爹一发火他只好答应了。然而这几年虽然逢年过节你来我往过几回,从心底来说那股抵触情绪还是健在的。
他吞吞吐吐对爹说:“那事,我看晚不了。”
老铁头说:“你甭多说,事该办了就得办!”
到了晚上封合作又要出门巡夜,老铁头却说由他去。封合作道:“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走黑路?”老铁头道:“怎么不能走?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要出门我就敲断你的腿!”说着,捏上手电筒走了。
这天便是羊丫与封合作有了亲密行为的第二天。羊丫当然要再去老地方等候。一摸那个昨晚被她倚靠过的树干,一股熊熊的火焰在她心内与周身燃起,直烧得她口干舌焦索索发抖。她望酸脖子望酸双眼,好容易才看见了自村中出来慢慢向这边移动的那束手电光。她认定那就是封合作。她实在不能容忍她与他尚存的这段距离,便“噔噔噔”飞跑了过去。
然而当她跑近,那束手电光和那个声音却像一把利剑穿透并她把她定在了那儿。“小死丫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她抬起胳膊像要挡开一根棍子那样挥了一下,然后落荒而逃。在她逃跑时,她听见了老铁头在后面的呵斥:“小死丫头你甭缠磨合作!你再缠磨有你的好看!”
这天晚上回去后,羊丫整整哭了一夜。
但她不死心。她要弄清封合作本人的态度。到了早晨她挑起筲去挑水,走到封合作的门前时,却发现那两扇黑漆木门一反常态地关上了。傍晚她再去,那门还是关着。在羊丫的记忆中,老铁头的门白天是从不关的,他的意思是让自已家里的事情在社员眼里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现在这门关着,看来是有意的了,是专门对付她羊丫的了。羊丫对此万分气恼。
晚上,她照常去村东等候。不过这回不是在路边,而是在离路较远手电照不到的地方。人是等到了,然而不是她等的人,捏手电的还是那个天牛庙村最严厉的老头。以后的几晚上羊丫再去等,回回等到的都是老书记。以后隔个几天她去一回,一直等到庄稼收尽再不用护青了,羊丫也没能等到封合作。
她只好寻找别的机会。但是由于不在一个生产队,她与封合作是很难见面的。有两回在街上碰见他,因为旁边有人羊丫也没能和他说话,而且封合作也表现出躲避她的样子。她发一发狠:我一天去你门前走八趟,看看到底能不能见到你!这个决心下定,羊丫便增加了挑水的次数。一担担的井水运回家中,缸里满了没地方盛了,再挑来水就倒在猪圈里。大脚老汉对此十分困惑,说:“羊丫你往猪圈里倒水干啥呀?”羊丫耷拉着眼皮道:“沤粪!”挑着水筲又劲头十足地走了,把大脚老汉撇在那里眼瞅着满圈的积水继续困惑。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羊丫又往井边走,正遇见封合作一个人出门,她便将钩担横过来拦住他道:“哎,晚上我还在那里等你。”封合作回头看一眼他家院门紧张地道:“不行,不行!”羊丫说:“怎么不行?还是你爹管着你?”封合作说:“不是他管,是我自已管自已。”一听这话羊丫的心就开始变凉。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说:“不管你去不去,我都等你!”
这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晚上,羊丫在那棵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杨树下等到半夜,让初冬的寒风冻得透心凉,也始终没见封合作的影子。
像个鬼一样摸回家,羊丫咬牙切齿地从头上拽下大绺头发,一下子放到了油灯上。这浓浓的焦糊味溢满屋子飘入院中又钻进堂屋,把老公母俩搞得心惊肉跳。绣绣老太穿上衣裳,扶着墙摸到东厢房门前问:“丫呀,深更半夜的你干啥的?”羊丫恶狠狠地道:“烧臭虫吃!”
这以后,羊丫再也没能与封合作接触。过了一段时间,封合作将在腊月二十一结婚的消息渐渐在村里传开并也传进了羊丫的耳中。羊丫觉得那个日子就是她的死期。她一万个不愿让那个日子来临而它却像一条蛇似的向她逼近。羊丫想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听封合作结婚的鞭炮声,我必须躲一躲。她想起她小时的同学、现在的县百货公司第一零售店售货员封明秀曾多次捎信让她去玩,便在腊月二十这天去了。
步行二十里,到了县城已是十点多钟。在那个顾客如云的“一零”大厅里,羊丫见到了正在布匹柜台那儿忙活的封明秀。封明秀热情地招呼她一声,便隔着柜台与她说起话来。
羊丫的话没说上两句就觉得自已矮了下去。看看封明秀,原先长得并不咋样,现在一张脸白里透红,显得滋滋润润十分精神。再看封明秀的一身“的卡”衣裳更让羊丫眼馋。这种既挺括又耐穿的高级布料已经兴起几年了,城里人几乎人人都有。因为这种高级布需要锁边,穿它的人便将袖口裤脚翻过一道,让那条锁边的白线露在外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然而羊丫买不起。她只能穿价钱便宜的“蓝土林”。让羊丫羡慕的还有一样,那就是封明秀插在脖子后领子里面的一把尺子。羊丫知道那是量布用的。此刻那把在封明秀脑后斜剌里挑出的尺子,在她眼里比京戏里女将们插在脑后的雉鸡翎还要威风十倍。
说了一会儿话,那边有人要截布,封明秀便抽下脖后的尺子走过去了。这时,羊丫才发现了最让他眼馋的东西。那是封明秀对待乡下人所持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不耐烦的答话,不耐烦的眼神。最后是将尺子在柜台上敲敲打打:“挑什么挑什么?不买算啦!”
打发走了截布的,封明秀走回来说:“唉,就不愿跟老百姓打交道,跟老百姓打交道真头疼!”接着她就向羊丫讲起商店里发生的一些故事。她说,她曾经遇到一个男老百姓来截布,他正来月经坐在那里不想动,那个男老百姓就一个劲地喳呼。她气得说:你看你,进了国营商店是什么态度!那男老百姓没文化听不懂,认为“态度”是骂人话,瞪着眼说:“你是态度!你是态度!你一家人都是态度!”封明秀说到这儿“咯咯”大笑。接着她又说起在布票方面闹出的一些笑话。这些年一人一年只发一丈六尺五寸布票,有的老百姓就专门买不要布票的次品。这一天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男老百姓来,想买不要布票的裤头又不好意思问,在柜台上转悠了半天,结果憋出了这么一句:“有不要裤头的布票么?”她笑得趴在柜台上直不起腰来,说:“有呀,那些布票都是光着腚的!”还有,小学生戴的红领巾是不要布票的,一些女老百姓为了省布票,专买它做裤头,两条红领巾拼拼凑凑正好做一件。商店里发现了这个问题,就不叫随便卖,必须有学校的介绍信才行。这天有个女老百姓没有介绍信却非要买不可,说她一条裤头穿了两年都穿破了,叫售货员可怜可怜她,说着就要脱裤子给人看,真不害羞……老百姓。老百姓。羊丫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封明秀是站在她的头顶,用她那双小皮鞋跺着她的头皮说这些话的。这个封明秀,才有几天不是老百姓?羊丫清清楚楚记得,封明秀家里很穷,月经来了好几年还没有裤头穿。那年她娘给她做了一条,她就将大红的裤头从裤腰里扯出一圈,前街后街地向人炫耀……她能不当老百姓能站上柜台,不就因为有个在城里当局长的表姐夫么?要不是有人帮忙,她如今也还在天牛庙拉锄勾子啃地瓜!
一股不平之气在羊丫心中酝酿。她不愿再听封明秀讲“老百姓”的笑话,看见又有人来截布,便说:“明秀你先忙着,我到别处转转。”封明秀说:“你转转吧,愿买啥买啥!转一阵子你再回来,我去食堂打饭你吃!”
羊丫便在大厅里转。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满目琳琅,然而她越看越觉得悲哀。她没有钱。她一家两个劳力按说是能在秋后分些钱的,可是每年都分不到。原因是倒欠队里口粮款的户太多了,队里应分的钱实际上已叫他们占去,分钱的户只是分了个名义上的。今年他家明明白白应分四十五块三毛九,可是全队的现金只有十八块零六分,这点钱连队里打灯油开会都不够。一公布决算结果,欠款户唉声叹气,分钱户叫苦连天,哥哥封家明当众宣布他这队长当到头了,过了年谁愿干谁干。羊丫本来想自已的哥哥当队长了,说不定能让他家的分配兑现,她可以添一件过年的新衣裳。可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次进城,他向养母好说歹说才要了两块钱。这些钱,是她的养母拿一秋天攒下的鸡蛋换的,本来打算过年割肉吃,现在却叫她拿来了……羊丫再也不愿看那些商品了。她走出“一零”到了大街上。站在街边看了一阵子人流感到无趣,觉得小肚子憋得慌,便转到商店的后院进了厕所。她到那里蹲下不瞅还好,一瞅见那些红红的卫生纸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就是这种城里女人都用的垫身子的东西,她羊丫竟然从没用过!她来月经已十年了,十年来她用了什么?用的全是破布破棉絮,用过之后还要洗干净了等着下次再用!人啊,人啊,你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会活得这么不一样……羊丫蹲在里头半天没有出来,哭个没完没了……吃了封明秀从食堂打的饭,羊丫躺在她的宿舍里再也没有出来,直到天黑封明秀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