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与铁头家的阴暗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封二老汉的兴奋。把地揽到手,封二马上去集上花十一块钱买回了一头掉了一只角的黑色犍牛。在太阳已经变得有几分力气的中午,封二将那牛拴到院门前边,一边拿笤帚给它梳毛一边不知说给谁听:“斜眼人,掉角牛,都是有脾气的!可是有脾气也就有将气儿!有将气儿也就不愁做活儿!”那种洋洋自得的腔调,让封铁头听了生出一股深深的嫉恨。他蹲在自已院里咬着牙暗暗骂:老x操的,你把我的地抢了去,可真神气呀!
  然而再怎么骂,地是种不成了。摆在铁头面前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去扎觅汉。于是几天后他把脸洗一洗,拍打拍打身上的积灰,便去了县城大集上的“工夫市”。
  县城在二十里之外。五天一集,集市的地场设在城南的河滩上。县城的大集,封铁头一年中总要来个三两次,多为了些小买小卖。他知道,在集场西头的河边土坡上,有一个“工夫市”,每到年初或是夏秋大忙时,这里都蹲了一大片穷汉。这些人是到财主家找活做的,年初来这里的是要做长工,大忙时来这里的是要作短工。从前他看见这片穷汉心里曾有过沾沾自喜,他庆幸自家有地种从而能够避免这种被人挑来拣去的难堪。但没想到,他今天也来到了这里。所以他走到这片人堆的边缘时,脸上挂了满满的羞惭。
  刚刚蹲下,忽听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封四,便道:“哟,你也来啦?”封四往前挪挪身子,与铁头肩并肩蹲着,嘴里说:“不来咋办?我日死他亲娘!”铁头前几天听说,封四因为一直还不上宁学祥的账,自家的三亩地给“准”去了。他觉得封四也怪可怜,又想到封三的得意,就说:“你哥刚揽了一些,怎不跟他拨几亩种?”哪知封四一听这话连连摆手:“呃,甭说了甭说了,我打过这谱,昨天还张口跟他说过,可是不中用。俺那个大脚侄说了一声行,可是立马叫他爹挡住了,死活不拨给我!唉,如今的人心都叫毛猴子吃了,一奶同胞也是各顾各呀!”铁头听了,便叹几口气,表示对他这观点的赞同。
  又说了几句别的,封四忽然抬手一指:“你看,这家伙也来了。”铁头看看,原来是银子的爹费大肚子。想想自已对银子存的那份心思,他觉得实在不愿见这个人,于是就将头低下偷眼瞅他。人堆中好像有许多认识费大肚子的,招呼声来自七嘴八舌:“大肚子,今年打谱到哪里吃饭呀?”“大肚子,今年还能一顿吃十六个煎饼不?”费大肚子听了这话很惊慌,急忙扭头四处去看。见还没有来挑觅汉的东家,方松下一口气,红着脸笑骂:“又不吃你家的,你操这x心干啥?”说着就蹲下向一个熟人要烟抽。
  铁头看着费大肚子的背影,不禁为他心酸起来。这个浑名叫“费大肚子”的人,其实是没有肚子的。他长一副大个子,腰整天弓着,这样那肚子越发显不出来。但他吃得多,这几年在外雇活,到哪家就把哪家吃红了眼。传说他那年在杨家屯杨家,曾经一顿喝下一大罐子糊粥;在白龙沟朱家,曾经一顿吃下去十六个煎饼。于是他这张肚子名声越来越响,弄得他找活做很不容易。他今天也来这里,肯定是去年的东家不要他了。
  这时,蹲着的人群忽然有些骚动,人们纷纷站了起来。铁头也随众人站起,伸着脖子看看,原来是几个财主管家模样的人来了。那几个人来了也不说话,只管拿眼往人的身上瞅。铁头觉得他们的眼神很厉害,扫过他时,他甚至觉得骨头缝里都跑过一阵凉风。过了一会儿,一个挑人的伸出手指道:“你来,你也来。还有你!”几个汉子就跟他走了。
  雇人的又来了几个,这里的穷汉就一拨一拨地减少。铁头在那里等着。等了半天,终于和封四连同另外三四个人一起让一个白白胖胖的人挑上了。封四问了问,说是去皂角岭。几个人便跟着他走。铁头回头看看,见费大肚子还弓腰站在那里向一个瘦子央求:“你放心吧,我一定少吃!一定少吃!”
  到了离天牛庙七里远的皂角岭,进了一个大院子,那胖子道:“天怪冷的,咱们先烤烤火吧。”就领众人到一个偏房里烤火。生上一堆火,那管事的一边烤一边与大家说这说那。铁头觉得不太冷,就离开火堆坐着,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等着管事的吩咐。这中间,他听胖管家问他姓啥,他便如实回答姓封。
  天近中午,管事的起身向几个人指着道:“老封,老陈,小刘,你们几个留下吃饭,其他几位请回。”
  铁头忽然明白过来:噢,他们叫来一些并不都留下呀。那么他叫的这“老封”,叫说封四呢还是说他?正疑惑间,管家对他说:“小封你没听清吧?你也回吧。”铁头这才知道他被剔下来了。他去看封四,封四对他投来了一个惋惜的笑。他只好走出了这家的大门。
  到家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想自已身强力壮年纪也轻,轻而易举地会让人挑上的。然而他却成了剔下来的。到了晚上他去封四家,见封四已经回来,便向他问原因。封四笑道:“这怪你不明白。我早就看出来了。那管家让咱们烤火,是看咱们谁勤谁懒的。”铁头急忙问:“他怎样看出来?”封四道:“肯定是勤添柴勤拨火啦。谁叫你远远坐着像个生鹰?”铁头后悔不迭,连声叹息:“唉呀唉呀,你看这事弄得!”
  二月二这天天还不亮,封大脚正搂着绣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了窗外爹的高声喊叫:“大脚,还不起呀?”大脚看看窗户还灰着,不满地道:“起这么早干啥?”爹立马火了:“干啥?你说干啥?”大脚忽然想起在这“龙抬头”的日子,是要早早起来“踅谷仓”的,于是一骨碌爬起了身。见他起,绣绣也急忙穿上了衣裳。
  小两口走出门来,封二老婆正拿着一张瓢站在院里。她将瓢扣着,用一根筷子边敲边念叨:二月二,敲瓢碴,
  小老鼠,快搬家,
  搬到哪里呀?
  搬到财主家!
  绣绣听了,在一边偷偷笑。大脚小声向她道:“咱娘年年这么说,可是家里老鼠年年不少。”
  封二老婆念叨完了,去了屋里片刻,又用瓢端了点杂粮出来。大脚上前接过娘手中的瓢,见爹正在院角牛棚里喂牛,便说:“爹,动手吧。”封二却没过来,他一边给牛添草一边道:“你跟你家里的踅吧。”大脚听了这话心里一热。“踅谷仓”这事,往年都是爹领他干的,今天却让他和绣绣,这分明有着另一种意味。他看了绣绣一眼,将瓢递给她,自已拿铁锨在院中央挖了一个小坑,让绣绣抓了瓢里的五谷杂粮放进去,然后用土埋上。接着,他从西墙根滚过一个石碌碡,使劲一掀,让它竖在了那个窝窝上面。这时候,封二老婆早已拿来一个簸箕、一根椿木棍和一篮草灰,分别交给儿子儿媳。大脚问绣绣:“你会吗?”绣绣点点头:“不会。可俺见过。”大脚便知道了,财主宁学祥家尽管粮食满囤,却也年年没忘“踅谷仓”这个风俗。他暗暗慨叹一声,便弯下腰,一手拎着簸箕,一手拿椿木棍“卟卟”地敲着,绕着碌碡走起了圆圈儿。后头,绣绣亦步亦趋,一把一把往地上撒着草灰。
  封二老婆在一边道:“怎么光踅不说?”
  大脚便瞅一眼绣绣,羞答答地开口了:“五谷丰登呀!”
  绣绣也羞答答地接道:“粮食满囤呀!”
  大脚又说一句:“五谷丰登呀!”
  绣绣再接一声:“粮食满囤呀!”
  小两口边说边走,走了一圈又一圈。那草灰撒成的圈儿一环比一环大,且层层地套起,在下了一层轻霜的院子里分外鲜明。最后那一圈到了院墙边,封二老两口笑嘻嘻地齐声赞道:“哎哟这个大囤呀!哎哟这个大囤呀!”
  下一个县城大集,铁头又早早去了。费大肚子比他去得还早,蹲在那里无精打采的,看样子又没吃饭。看见铁头过来,他招呼小伙子去他身边蹲下,问:“怎么,到了那里又叫人家刷下来啦?”铁头讪讪地道:“不是怎的?”
  蹲到日上三竿,还没见有雇人的来。然而这时,有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走过来了。他到人堆跟前大声说:“农友们好哇!”接着就把手中的一摞纸片子发给大家。铁头接到手的是两张,都是画儿。一张上画了个庄户汉子,正把锄竖在地里,他躺在地边树下睡觉。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只狼拉着大尾巴伸着长舌头向汉子走来。另有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向那汉子作着扬手呼唤的姿势。在狼身上和纸边上,还有一些字。另一张,画了十几个人,让一根大木棒压着,压得呲牙咧嘴。木棒上边却站着四五个人,一个个鼻子奇大,衣裳也怪,而且人人身上都有字。铁头看不明白,旁边的费大肚子也看不明白,二人嘟囔道:“是什么x黄子?”
  这时,那人讲话了。他说,农友们,沂东县农民协会成立了,请大家积极参加。一帮等着当觅汉的人立刻问:农民协会是干啥的?那人讲:反对帝国主义列强。接着,他让大家看着手中的纸,解释上面的内容:那一只狼就是帝国主义,那个学生向农民喊的话是:农友们醒醒吧,大的危险到啦!另一幅画上,那些踩农民的就是帝国主义,第一个是英国,第二个是美国,第三个是德国,第四个日本。教书先生特别强调:那画上的农民就是你们!这话让一帮穷汉哈哈大笑:什么帝国主义,俺怎么没觉着他们踩咱呀?还有那只毛猴子,俺也没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