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然而,这传统持续到绣绣进门,封二便觉出了不妥。绣绣嫁来后人家不摆小姐架子,整天帮婆婆干活,那一回她在锅屋里生火让封二看见了,封二觉出了心疼:就那么小小嫩嫩的人儿,拿一把草包住栗花瓣子一口口地吹,腮帮子鼓得老高,吹了半天那草欲燃未燃,冒出一股浓烟将她呛得双泪直流咳嗽连声。到了晚间封二跟老婆说:“不行,得去买洋火。”老婆道:“俺早就有这想法,又怕你嫌乎,就没敢说。”
第二天一早,封二就揣了几个铜板,去村子杂货铺里买回了两包。拿回家,老两口子都不敢划,叫绣绣示范了一番才敢下手。
然而,封二不管在家还是下地,烟袋里仍是装着火石与火镰,手边还是捏着一截栗花瓣儿。
封二家的这项改革是重大的,很快让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西院的铁头娘,东院宁可财家的,都曾来参观过封家生火的便捷,出了门两个女人交流感想:“钱真是好东西呵!”
这话说过去,东院没见有什么行动,这天傍晚封二家的烟囱刚冒烟,铁头娘便隔着墙头问:“他婶子,俺家苘杆子使完了,叫铁头家的去包点火行不?”封二家说:“行呵。”于是一阵拖拖沓沓的鞋响,便有一个蓬头垢面拖着鼻涕的年轻女人来了。这是铁头的媳妇,小名叫傻挑。她的腚后,还紧紧追随着她的儿子——一个两三岁的黑丑小子。铁头家的一进门就举着手中的一把草傻笑,说:“二婶子,俺包火。”绣绣在锅屋里道:“来吧。”就扯一根着火的木棒,将她手里的草引着。傻挑便带了一把火往家走。走到门口那火烧到了手,她扔下余草便甩着手哭。封二老婆说:“挑,你得快走呀!”又到锅屋拿了一把给她。傻挑擦擦眼泪接过,这一回是飞跑了,把一只破鞋都跑掉了,让封二老婆在后边捂着嘴直笑。
从这天起,每天三次做饭时,一旦封二家烟囱冒烟,傻挑必来包火。一天看三回傻挑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封二老婆觉得十分开心。
让她更开心的事来了:这天,苏苏上门告诉:他家要揽地种的事,费左氏已经答应了。不是他们要的十亩,是十三亩!
苏苏走后,封二一家人欢欣鼓舞。封二摸着红鼻子夸奖儿媳道:“还是大脚家的面子大!”绣绣仍是那句话:“地给谁不是种?”封二将头一摇:“不不,能争这地可不容易,你没看一些人家为了这事打破头?噢,也忘了问问这地抽了谁家的。”封二老婆道:“叫你种你就种,打听那事干啥?”
封二接着开始了他的盘算:多了这些地种,如果年景好,交上了东家的,自已总是要剩余一些的。只要有地种,家里指望就大啦。不过,租了二十亩,加上自已的十八亩,就不能光靠那一头驴了,要再买一头牛才是。这样,就不用跟人家搭犋,想啥时耕就啥时耕、想啥时种就啥时种了。听了这,大脚连忙说:“是,是得去买牛!”
这个家庭会议,直到鸡叫头遍才散。走出堂屋后,大脚到墙角撒了一泡尿,束腰带时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浑身都鼓胀着一股激情。回到东厢房,他将绣绣一下子返倒横托起来,用力抛了几次高,然后将她放在床上,拿脑袋直往她小腹上拱,拱得绣绣咯咯作笑:“死大脚,你要干啥呀?”
第二天一早,封二便找费左氏去了。他要当面问清到底是给他哪一块地种,再就是把秋后分粮草的事一并说清。
封二老婆便与绣绣在家里做饭。把一锅地瓜干煮熟,封二老婆忽然想起今天早晨傻挑没来包火。她有些奇怪,于是走到西墙边热情地喊:“嫂子,怎么不来包火呀?”
西边铁头娘答腔了,话音却冷冰冰的:“断了粮路了,一家人等死了,还包火干啥?包火煮小孩吃?”
封二老婆听话头不对,急忙问:“出了啥事啦嫂子?”
铁头娘又开口了:“还能是啥事?谁叫俺没福,不能到财主家的捡个烂货当儿媳妇呢?俺要捡那么一个,也去多揽地种,也叫旁人家的锅底朝天!”
封二老婆一听明白了,原来自家多揽的地竟是费家抽了铁头家的!
绣绣和大脚也听见了。这时,绣绣往灶门口一蹲就哭开了。大脚六神无主,看看她,看看娘,又看看墙西,心里如乱麻一般。
第4章
铁头的悲剧源于三年前秋天里的一个夜晚。
那天他是在地里倒花生。他种的三亩花生已经刨掉,运到场里了,但他又用四爪铁钩把地翻刨了一遍。他想让自已辛苦一年的劳动成果一点一滴也不丢到地里。地里果然还有一些遗漏的,每刨个三五下,就有一个两个花生在土里露出来。刨了一天,将地刨了一半,他也有了半筐的收获。他见天已经黑了,便背着筐回村。这儿离村子有三里多远,中间要经过一道大沟。当他走进沟底,忽听前面有人哭。近前一看,原来是与他邻街相住的傻挑。这个丫头从小缺心眼,十六七岁了连几个数码儿也不会。平时走到街上,有人伸出一个指头问她:挑,这是几个手指头?她便笑嘻嘻地答:十个!再伸出两个或三个问,她还是答:十个!——她娘教她人有十个指头,结果她一见手指头就报十个。此时这丫头正趴在那里,旁边是一篮子草。铁头问怎么啦,傻挑说不知道家在哪里了。铁头就笑。然后让她跟他走。但她起来后又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原来她的脚也崴伤了。铁头只好决定把她背回去。他将自已的一筐花生和傻挑的一篮草送到沟外平地,然后再返回去背人。等这个傻丫头伏上他的脊背,两团肉让他感觉得清清楚楚,铁头忽然意识到此刻在他背上的是个女人。在上坡时傻挑身子往下打滑,他将她往上一颠再用手托住她的屁股,铁头也觉出了那个部位的肥硕与暄软。铁头的心便跳了,气便粗了。爬出沟外,铁头将傻挑放下打算歇一歇,这个丫头却一溜下地就退掉裤子撒尿。望着黑暗中蹲着的那个身子,听着那个咝咝溜溜的声音,铁头什么也顾不上想,便将那丫头掀倒在地上……就是这么一次,让封铁头铸成终身大错。四五个月后当春天来临,傻挑脱掉她的破棉袄时让她娘发现了异常。她带着闺女找本村行医的费二先生看,费二先生摸一摸丫头的脉便说是有喜了。傻挑的娘如五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来,傻挑却认真地向娘求教:啥是有喜?娘没好气地说:就是肚子里有小孩了!傻挑听了捂着肚子惊惶不已:啊呀,他是从哪里进去的?娘没给闺女释疑解惑,却立即将闺女拉回家盘问谁是那个驴贼。这盘问是十分艰难的,因为丫头不明白娘到底要问她什么事情。当最后娘只好单刀直入问哪个男人“压过”她时,傻挑终于说出了铁头的名字。傻挑娘怒气冲冲去铁头的家说了这事,将羞惭万分的母子俩臭骂一顿,然后提出要将闺女嫁给铁头,否则就告到官府那里。铁头母子俩只好点头答应,在四月初二这天将那丫头娶了过来。两个月后,在三伏天的滚滚热浪中,傻挑嗷嗷哭叫着产下一子。
这事情最严重的一个结果,是毁掉了封铁头暗藏于心中数年的一个梦。这个梦的内容是他想娶银子为媳妇。银子是村西头费大肚子的闺女。她家穷,地只有一亩二分,她爹长年在外头扎觅汉。她家的地与铁头租种的地正好挨边,所以银子每当跟他娘下地干活,常常让铁头看见。看着看着,铁头就觉得银子好,怎么个好法也说不出来,反正好就是了。觉得好,便有了想娶银子作媳妇的念头。他想我好好种地,等家境好了,就让娘托人说媒去。但这些想法是一直放在心里的,他对谁也不敢讲,对银子更不敢。话虽不敢讲,却是敢看她的,他常常停了手中的活儿往那边看。也怪,在他瞅银子时,银子也不时往这边瞅他。发现了这点,铁头便暗暗高兴。他想:银子对我也有意呢!哎,咱好好地干活,好好地盼着吧!在一来一往的互视中,铁头充分感到了生之为人的美好和日子的有滋有味。
谁料想,他与那个人见人嫌的傻丫头竟有了这事!自此,他再下地,便明显地看出了银子的变化:她只跟着娘埋头干活,再也不向他这儿瞅了。这个变化让铁头五内俱焚。在娶傻挑的那天晚上,他没在新房里呆着,而是悄悄去了银子家的那块地里。他流着眼泪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再从地那头走到地这头,心里暗暗叫着:银子!银子!一脸泪水在月光下哗哗地流个不停……那天深夜回到家,他见傻挑已经睡着,枕边放着一包没有吃完的喜果子,不禁火冒三丈,朝她腮帮子上连抽数掌,揍得傻挑醒来像上了屠案的猪一样拼命哭嚎。
而现在地被费左氏抽掉,这无疑是封铁头在人生路途中遭受的第二次重大打击。他家从他爷爷那一辈起就连一亩地也没有,全靠揽别人家的地种。种了费家的这十三亩,还是五年前爹还在世时托人说情,好不容易才揽到手的。在爹死后,刚刚成年的铁头守着这些地如守累卵,唯恐有什么差池让东家抓了把柄把地抽了。担心了一年又一年,这种事今年终于发生了。他不甘心,便找费左氏问为什么抽他的地,自已到底有什么过错。费左氏道:俺哪说过你有错?想种地的太多,俺实在没有办法。再说那地你家也种了好几年了,也叫别人再种种吧。铁头说:大脚家有地呀,俺是一亩也没有呀!你为啥要抽了俺的地给他!费左氏道:这你管不着,地是我的,我愿给谁种就给谁种!铁头无奈,只好回家打媳妇出气,傻挑在几天之内身上不知印了多少男人的拳印子。她不明白男人为何这么起劲地打她,认为自已又犯了什么过错,因而在挨打的过程中只管直着嗓子为自已那不明的过错求饶:“俺不敢啦!俺不敢啦!”铁头娘对儿媳的挨打总是充耳不闻,一旦儿子动起手来她便躲进堂屋不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