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殿内再次安静了。
良久,柳宜珈才听见那个气势威赫的女人再次开口,说:“带她去找宁荷吧。”
侍从低头应是,扶起柳宜珈,带着她快步退出了殿外。
见三人消失在门外,在纱屏后听完了全程的沈淙走了出来,坐在谢定夷身边,说:“我以为你会杀了她。”
谢定夷是个重情义的人,但她绝不心软,宁竹真正的死因有太多人知道,就算她最后倒戈,也不能抹平她背叛的事实,她胞妹先前一直在宋氏手中,难免宋氏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或者也将她培养成了下一个宁竹,留下这种可能有的隐患,着实不像谢定夷的作风。
谢定夷道:“我也以为。”
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柳宜珈明显比她长姐更懂进退,也知道如何最大化地利用弱势在她面前博取一丝一毫活下去的机会。
总而言之,是把好刀。
她从不轻易折断任何一把刀。
见她神色,沈淙便知她心中已有决断,便没再多说什么,转而拿起手中的茶碗递到她唇边,说:“尝尝,我刚煮的茶。”
谢定夷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正想开口夸赞,门外又传来了通报之声,道:“陛下,余尚书到了。”
怎么提前到了?
殿内二人都愣了一下,谢定夷看了沈淙一眼,微微直起身,问:“到哪了?”
这回殿外直接传来了余崇彦中气十足的声音,道:“陛下,微臣求见!”
“——”
沈淙猛地站起身,有些无措地看着谢定夷,结果对方也不大淡定,左右环视寝殿,伸手指着一旁的纱屏,无声开口道:“那里——”
沈淙也无声回道:“遮不住的——”
内殿几乎一览无余,无处藏身,刚刚能那么淡然地坐在纱屏后,完全是因为柳宜珈不可能抬头直视天颜,自然也不可能注意到纱屏之后的人,可余崇彦就不一样了,她是谢定夷的老师,且师生二人之间情谊深厚,如今他和宿幕赟和离的消息还未公开,若是让她看见自己待在谢定夷的寝宫里——
他越想越心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张了起来,谢定夷也像个闯了祸被抓包的小孩,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藏起罪证,掀过身后的被子示意他躲进来,沈淙忙制止她,无声道:“哪里藏得住?你别出馊主意。”
“陛下?”
门外又传来了余崇彦的声音,谢定夷忙开口道:“老师稍等——”
极度的紧张之下,沈淙甚至有点站不住脚,视线左右逡巡,猛地定格在博古架旁的沉香木柜上。
谢定夷看穿他的意图,拽住他的手,说:“躲柜子里干什么,大不了——”
“小点声——”沈淙立刻捂住她的嘴,说:“我今日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余尚书看见我,你别拉我——”
他一改刚刚喂她茶水时端方自持的样,用力拽开她手,几步就朝那柜子走了过去,好在谢定夷这段时间不用上朝,日日窝在殿中养伤,许多衣服都拿出去清灰修缮了,柜中尚有空间余足,他矮身钻进去,轻声关上柜门,还一把将露在柜缝外的衣摆抽了回去。
站在殿门口的侍从听到这不大不小的动静,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敢抬眼。
谢定夷见他已经藏好,只能作罢,对那侍从道:“宣尚书进来吧。”
侍从忙退后几步,将立在中殿门外的余崇彦引了进来。
出于对谢定夷的了解,余崇彦迈进殿内时先是可疑地沉默了几许,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见四处无恙,这才走到谢定夷面前,先是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得到起身的应允后,才迈步向谢定夷走进了些,关切道:“陛下伤势如何了?”
谢定夷道:“已经向好了。”
“那就好,”余崇彦放下心来,坐在侍从为她搬来的椅子上,主动道:“微臣此番求见,是想问问陛下准备如何处理逆党一事?”
谢定夷道:“老师以为呢?”
余崇彦道:“宋氏和东宫臣就不问了,相信陛下早有决断,臣是想问问武贵君。”
谢定夷道:“老师您说便是。”
余崇彦道:“臣在朝中多年,对各方动向还算了解,陛下刚刚失踪之时,东宫就以布防营出京平叛,梁安内外不能无人守护为由,召了沣、岱二州的人进京,臣向贵君殿下求援,发现消息无法送进松月阁,便知他已被叛党控制,此后便没再多加关注宫中消息,可那日叛军逼宫,臣才发现叛党之中有几个将领,曾是武贵君的生死同袍。”
“这些人是因为消息送不进松月阁,误以为贵君殿下会支持东宫而反,还是他们本就得了贵君殿下的授意,所以才听命东宫——这其中差距有如天堑,陛下心中是否有数?”
谢定夷脸上的神色淡了些,说:“我都知道。”
余崇彦道:“陛下心里既有数,那臣也就直说了,不论是何种原因,贵君殿下都未曾尽到对太子养育之责,甚至没有全心全意对陛下尽忠,这样的人断不能再留在宫中,更不堪匹配其位。”
谢定夷道:“老师是想让我杀了他?”
“臣不敢,”余崇彦道:“臣从小看着陛下长大,知道陛下几经生死,是最重情义之人,但为君尽忠,本就是为臣的本分,陛下实不该为了旧情对贵君一再纵容。”
谢定夷顿了顿,道:“老师说得是。”
见谢定夷肯听,余崇彦也缓了语气,道:“陛下心有谋算,臣也没有其他想说的了,唯有一样——后宫不丰,陛下必须早日立下帝君,才能让前朝和后宫都更为安稳。”
伤还没好,余崇彦又提及了这个最让谢定夷头疼的话题,她扶了扶额,拉长声音喊了声:“老师——”
余崇彦知道她不爱听,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放软了声音,道:“如今陛下富有四海,且正值壮年,春秋鼎盛,必然能创盛世之景,可臣已年近七旬,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日,除了对前朝后宫的考量,臣也希望等臣走后,能有一个人能真真切切地陪在您身边。”
她从二十出头就到了三位皇子的身边,看着他们一路长成,各有去路,也看着谢定夷从亲友无数,到孤身一人——命运给予了她很多东西,也收回了很多东西,时至今日她还记得她是如何像个孩子一样枕靠在自己膝头,问:“老师,我错了吗?”
她当然也想安慰她,可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说:“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会有错?”
昭昭皇权之下,谁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曾经那个只想为国征战收复故土的少年经历了太多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就如同背负巍峨大山逆风而行,身后的阴影中满是别人看不见的鲜血与尘土。
一步一步,走过尸横遍野的战场,走上群狼环伺的帝位,再回首时,早已无人同她并肩。
所有人都习惯了仰望她,依附她,惧怕她,可是没有人知道,在刚登基那年的些许深夜里,她甚至会在醉酒后偷偷跑进她的府中抱着她流泪。
她问她为什么哭,她就醉醺醺地笑,
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说,她想母亲和父亲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无坚不摧的人呢?
高座之上那个杀伐决断、心意难测的帝王,也不过是个半夜会想父母到流泪的孩子。
尽管现在的她已经独当一面,再也不会在半夜醉酒失态,但余崇彦知道,她的心至始至终都还在下着雨,或许此生都难见艳阳。
第75章
余崇彦今日来求见的目的很明确,说完自己该说的话后她就离开了,临走前叮嘱谢定夷好好养伤,她乖巧应是,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殿上,下了床走到床边的沉香柜门前。
拉开柜门,沈淙正跪坐在她的衣物堆里,她从门后探出半张脸,道:“出来吧,老师走了。”
冬日的衣物大多颜色深重,他一袭白衣,躲藏其间,跟一尊供在佛龛里的玉像似的,再兼之衣物上的丝带绫罗垂落到了他的衣襟中和脸颊上,更为这尊玉像添了些许难言的迷乱。
谢定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见他情绪不高,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还以为他是后知后觉又感到丢人了,正想说句“我让你不要躲吧”,没成想第一个字还没开口,沈淙就屈膝跪在那堆衣物里,仰头吻上了她的嘴唇。
谢定夷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扶住了他的肩膀,他便顺势将双臂环上了她的脖颈,身体微微前倾,一寸寸地贴进了她怀中。
非常深切的一个吻,几乎吻到两个人都不知今夕何夕,谢定夷含着他柔软的嘴唇,逐渐反客为主,把沈淙重新压回了那堆衣物里。
跌进去的时候两个人短暂的分开了几许,在逼仄的空间中寻找对方的眼睛,对视半息,又自然而然地拥吻在了一处。
这衣柜由沉香整木打造,不算太大,塞一个人尚可,再多一个人就有点勉强了,他们只能胡乱地叠在一起,柔软的大氅和掉落下来的内衫完全把沈淙给裹了起来,将那张本就瓷白的脸衬托地愈发如霜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