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宿幕赟紧紧盯着前方,生怕有什么惊变,回道:“不明显吗?”
张淑正低声骂了一句,道:“宋家真敢?”
宿幕赟道:“敢不敢的都做了,先想想我们怎么活着出去吧。”
张淑正又骂了一句,道:“活个屁,我乃陛下亲封,誓死不从贼子,他们要是敢动手我就和他们拼了!”
听到这话,一直不错眼地盯着前方的宿幕赟怔了一息,扭头看向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犹豫了几息还是闭上了嘴,无言地握紧了她的手腕。
……
崇政殿乱成一团,近章宫自然也难逃一劫,这边虞归璞的步辇刚刚落地,宫道上就骤然传来了兵戈之声,转眼间,前路后路全被堵死,左右剑戟林立,数支箭簇对准了他一个人。
抬轿的侍从吓得六神无主,双膝一软就跌在了地上,虞归璞被用力一颠,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废物,伸手给自己拂好衣摆,重新靠坐在椅背上。
前方兵卒分道,让出身后的那个人,穿着太子正服的谢持持剑朝他一步步走来,很快就在他眼前站定,笑道:“祖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孤真心佩服。”
虞归璞道:“太子殿下这声祖父怕是叫错人了,本宫可受不起。”
他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皇室秘辛,声音不大不小,面色分毫不改,谢持在他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了,是以并未阻止他,而是淡然道:“我既认了母皇为亲,您便是孤的祖父,不论礼法宗亲都做不得假。”
虞归璞道:“礼法宗亲也不是不可更改之物,你母皇能立你,本宫就能废你。”
“孤自然相信祖父有这个能耐,”谢持低头看着手中长剑,道:“只可惜,怕是您没这个时间了。”
“若是您愿意交出监国玉玺,写下罪己诏,
孤会将您安然送回皇陵寺,此后您依旧可以陪伴祖母,安度晚年。”
虞归璞仿佛听不懂她的威胁,道:“本宫在皇陵寺待够了,回来这段时间才发现宫中处处都好,不大想回去了。”
谢持笑着叹了口气,拿着剑举步上前,问:“看来天权在手的滋味真是好,就连您也未曾逃过。”
是啊,如果每天睡不醒也算好的话。
虞归璞在心中默默腹诽,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身侧的护卫早就被禁军清理地一干二净,只剩下几个瑟瑟发抖的侍从缩在一旁墙根。
“不过话又说回来,”眼看那剑尖已经对准了自己的咽喉,虞归璞又开口道:“这位置的滋味再好,也远没有本宫的性命重要。”
谢持本以为他性子刚直,得好好威逼利诱一番才能得逞,没想到她才刚刚举剑对方就轻易地反了口,愣了一息后随即哈哈大笑,道:“孤终于知道母皇肖似谁了。”
“是吗?”虞归璞眸色沉沉道:“你和你母亲也颇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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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归璞既松了口,那事情就好办多了,谢持收了兵戈,同他一起回到近章宫铺纸研墨。
一路行来剑戟林立,但他并未有丝毫慌张,在桌后坐定时还认认真真地挽了袖,将笔蘸饱墨汁后悬腕落笔,一字一句地开始写那诏书。
道是:帝王之道,系社稷之重,万姓所归,不容一日无主,今陛下远巡西羌,久无音问,朝野惶惶,百姓忧心。余离宫多年,不习庙堂之事,因惧幼冲未能胜任,擅权摄政。
……
时间缓缓流逝着。
天边的最后一丝天光已然隐没,原本细小的飘雪也越来越大,落在地上,瓦上。
谢持拿着剑在殿门口左右踱步,穿着朝服的宋冉不知何时来到了殿中,站在谢持身边与她低语。
……
凡军国大事,皆由余手裁定,至于文武百官,莫不视余为主,号令发自深宫,权柄出自帷幄,政事操于一人之手,实乃大不敬于祖宗,辱列圣之训。
余本欲以一己之身安社稷,奈何德薄才疏,不能平乱安民,反使谣言四起,朝臣离心,内忧未息,外患频仍,余夜不能寐,自问有负于宗庙。
……
“殿下!”
一声惊慌的嘶吼从殿门口传来,似有什么惊变,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就在门口涉来涉去,宋冉转身回到殿中,抽过一旁禁军的刀架在他的脖颈上,道:“快写!”
“在写了在写了,”虞归璞气定神闲,似乎早知这一刻的到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诏书,手下不停,道:“急什么,你以为是写对联呢。”
……
太子谢持,聪睿早成,孝顺恭谨,素习治道,熟稔典章,实乃宗社之望,天下之心,今日之局,非储君莫可拯救。余唯恐一己之私,误国家之机,故今谨告天地祖宗,收回临朝之权,解去帘政之职,自此退居中宫,恭奉太子。
……
殿外兵戈之声渐起,一层层火光仿若要吞噬整个天地,宋冉提着刀跑出殿外,殿内只余十来个看守他的兵卒。
“扑哧——”随着一支射向殿内的箭,一个兵卒应声倒地,其余人立刻做战备状,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此间。
……
满宫的兵马在他时缓时急的字里行间厮杀,历史的烟云从笔墨的缝隙里渗出,又在绢帛的经纬间凝结成霜,宫闱深深,何曾有无声的政变,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有关于人心的筹谋。
犹记旧年,灯影重重,先帝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写下了另一封立储诏书,将远在昭矩征战的谢定夷立为了太子。
彼时风雪夜冷,御前无声,唯有湖笔落在纸页上的轻响,穿过数十年的罅隙与此刻重叠,他记得那诏书上的每个墨点,黑漆漆的横撇竖捺宛若被削去所有枝节的柴木,一根根地架成火堆,就此焚起了一个人的命运。
那时候他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那朱红大印用力敲下,良久之后才开口问道:“陛下不怪平乐了吗?”
昭熙帝靠在椅背上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轻轻合上诏书,站起身走到了窗前。
帝后二人一站一坐,在幽幽的灯火中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就在他以为他们会这样枯坐一夜的时候,对方却开口轻声道:“帝座高寒,不要离她太远。”
不要离她太远。
如若幼子没有意外身死,如果虞氏不曾被她忌惮,他或许也不会那般决绝的削发离宫,就此与她数年不曾一见。
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
宫中几度春秋,朝野几番更迭,多少煊赫人物化作了史书中的薄纸一页,是非功过任自流,唯有这深深宫阙百世而立,冷眼看尽这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沉酬。
……
鼓声敲响,虞归璞文末搁笔,屋外的天色已然沉寂,兵戈之声仍未止。
他将写好的诏书轻轻一折,放到一旁的灯台上点燃,火光很快舔上他的指尖,将那半干的墨迹一点点地烧成灰烬。
随着最后一点火光消失在眼前,不远处的殿门也终于有了动静,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提着丢了进来——是刚刚还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的谢持,她狼狈的翻了个身,脸上并没有多少忧惧的情绪,反倒有一种平静的释然。
很快,一个颀长的黑影紧跟着投进了殿内,随即是一只踏着军靴的脚,饮血无数的青麟剑泛着寒芒,轻轻一转,照出了一张染血的脸庞。
父女二人隔着昏黄的烛火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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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半夜,一场宫变消弭于无形,太子和宋氏全都被扣押圈禁,以待发落,被关在崇政殿的朝臣也得以出宫,夜半风雪,檐影沉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定夷为使兵卒伏诛,朝臣心安,执意带伤披甲领兵破城,本也是勉强,当下诸事平定,她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连步伐都透着一丝飘忽。
被安排在城外等候的沈淙一看到信号便策马赶来了宫中,刚一进殿,看见的就是她冷汗淋漓的额头,心弦骤绷,疾步走上前去从侍从手中扶过她,拧眉道:“陛下?”
谢定夷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也被耗尽,风诉等人将她扶到内殿坐下,解开甲胄,内袍不出所料已被鲜血浸透,紧紧地贴在后背上,触目惊心。
沈淙看到这一幕,强自按下胸口涌起的情绪,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几乎不忍再看,走到一旁去倒了杯热茶。
温热的瓷盏递到谢定夷唇边,一点点地喂进她口中,她稍稍喘匀了气,被人搀扶着趴回榻上处理崩裂的伤口,沈淙跟上来,蹲在床头殷切地看着她,时不时用手背给她擦一擦冷汗。
这一回好歹没痛晕过去,但也着实不好受,等纱布重新裹好后沈淙的脸色简直比她还不如,谢定夷轻笑了一声,握住他发颤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说:“没事了。”
沈淙抿唇不语,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动了动却没挪动分毫,刚想用点力,耳畔就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他心头一跳,忙探身去看她伤口,回过头来却见她面色如旧,正含笑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