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再多的情绪总有和缓下来的时候,等到进屋以后沈淙已经平静了许多,裹着披风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还抓着谢定夷的手腕不肯放。
不多时,屋外就送了温水上来,谢定夷让人把铜盆放在桌上,站起身卷起了袖口。
干燥的布巾很快湿透,缓缓地沉到盆底,谢定夷将其捞起,拧干,在他身前站定,亲自给他擦脸。
布巾拂过额头,将鲜血和污迹被一点点拭去,重新露出其下的腻理靡颜,沈淙没闭眼,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藏着些许难以诉说的脆弱。
这几日的风霜、奔逃和恐惧全都经由谢定夷的掌心融化在了这一盆温水里,留下来的只有微微的潮气和一种包裹全身的安心。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整个屋子里只有布巾被拧干时发出的水声——直到沈淙发出一声克制的痛呼。
谢定夷擦拭的动作一顿,伸手握住他的下巴抬起,看清了脖颈间那道细细的血线。
短暂的沉默过后,沈淙听见她问:“还有哪里受伤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上山的时候,下山的时候,和邵武周旋的时候,他的神经一直都处在极为紧绷的状态里,已经本能的让他忽略了身体所受到的疼痛。
“脱。”
短短的一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沈淙握住她的手,小声问:“你生气了?”
“没,”谢定夷没和他对视,圈住他的手臂让他站起来,说:“脱了我看看。”
他跟着她走到屏风后,顿了顿,抬手抽掉了外袍的衣带,脏得不成样子的衣物总算脱身而去。
衣物落地,沈淙也生出了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继续低头去解里衣的扣子,结果指节刚一曲,一股锥心般的刺痛就从指骨间遍布了全身,他低低嘶声,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发抖的手腕。
一股更重的力道自旁覆了上来,谢定夷默不作声地捏住他的手腕上下翻看,那原本如玉石整雕般浑然天成的手此刻伤到触目惊心,红肿的指骨间混杂着青红和血丝,掌心满是粗粝的血痕。
几息过后,谢定夷放下他的手,帮他解开了内衫的衣扣。
秋日寒凉,沈淙穿得也不算薄,那脏污和血色浸透了外袍,在内衫拓上了一块块的斑驳,再到贴身的袒衣就只剩下了零星几块浅影,最后袒衣落地,露出骨肉匀停的身体。
沈淙还是不大适应这么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下意识地曲起手臂挡了挡紧要处,低声说:“身上没什么事。”
“先坐下——膝盖不痛么?”
小腿和膝盖青紫一片,已经透出了血色,胯骨和肩膀也有不少淤痕——平日里最爱惜身体发肤、连鞋面沾了一点尘土都要不高兴的人,如今竟让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
“不怎么痛,”他坐到铺了软垫的椅子上,低声回答,说:“擦了药,过几日应该就好了。”
谢定夷很少有这么无言以对的时候,低头看着他发间上不知从何处沾来的草屑,垂手抬起了他的脸。
沈淙顺着她的动作仰头看她,乌黑的瞳孔在灯光的映照下像是一汪幽深而又柔软的潭水,冰雪消融,微余春晓,谢定夷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脸颊,俯下身,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
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比安宁,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彼此的呼吸声中安静了下来,沈淙揽住她的脖颈,微微抬起一点下巴。
一个人挨着的这两天,简直像度日如年一样煎熬,可现在才刚刚回到这个人身边,和她说了几句话,那些恐惧和忧怖就倏忽一下被推远了,胸膛里的那颗心无端地沉静了下来。
鼻尖蹭在一起,然后是嘴唇,但谁也没有试图加深这个吻,只是贴着。
他们默默地拥抱着彼此。
……
谢定夷亲自帮沈淙擦了身体,浣净头发,又替他将各处的伤口简单处理了一番,最后穿好衣服,叫来了一个会医术的无相卫。
“伤都是些皮外伤,就是指骨这处夹伤有些严重,晚些属下替府君做个指架,这段时日勤加换药,不要沾水也不要用力,应当不会留下什么隐症。”
对方看完伤,又伸手替他把脉,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府君忧思过度,又受了惊吓,得好好缓和缓和心绪,属下会再开两副安神缓气的药。”
听她简明扼要地说完,谢定夷也点了点头,说:“嗯,煎好送上来就是。”
那人应是,很快拿着药箱退出了房间,谢定夷走出屏风,将炭炉从外面拎了进来,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床上的沈淙已经撩开帷幔坐了起来,视线紧紧地黏在她身上。
谢定夷把炭炉放好,刚走到床边坐下,沈淙就蜷起双腿贴到了她怀中,半潮的头发从肩上垂下来,落在塌沿,被炭火热热地烤着。
到现在,两人才有时间好好说会儿话,沈淙问她:“你怎么找到我的?”
谢定夷道:“我留了人在澈园?”
“嗯?”沈淙先前哭得太狠,现在嗓音还有些沙哑,带着点鼻音,问:“是谁?”
“暗处的人,没在你面前过过脸,”谢定夷道:“你那晚跑得太突然了,外面又都是谢持的人,他们没跟上你,只知道你去了皇陵寺。”
“后面在皇陵寺后山发现了脚印和马蹄印,不过有些乱,分辨了许久才找到那个村子,我想着你若是真在那,也一定会找一户好藏身的,左右找了找便看见步月了。”
沈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那你都知道了?”
谢定夷问:“什么?”
沈淙道:“太子殿下……调兵至梁安的事。”
谢定夷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没有失望也没有惊讶,反倒平静道:“迟早的事。”
沈淙不解,问:“为什么?”
谢定夷道:“没有我,坐上这个位置的就是她母亲。”
沈淙道:“可她现在还是太子。”
谢定夷道:“但宋同不是帝君了。”
自谢定仰牺牲起,宋家就一直在体会和帝君之位擦肩而过的滋味,即便现在太子仍旧是谢持,但对他们来说终归是不一样了。
为了保证这个太子之位掌握在手中,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沈淙愣了一下,说:“……所以刺杀你的是宋家吗?”
谢定夷笑笑,说:“是很多人。”
太多人想要她的命了,如今的局面是很多只手共同推动的结果,并不是区区一个宋家就能做到的。
沈淙看不出她到底知道多少事情,迟疑地说:“皇陵寺……”
有关虞氏的
人和事都是谢定夷心中不可触碰的禁地,沈淙不知道她会不会责怪自己,抱着她的手臂,只犹豫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好在谢定夷没说什么,只是平静道:“他不会去的,你找错人了。”
她的话和虞归璞说得一模一样,沈淙心口发紧,说:“可他毕竟是你父亲……我以为……”
“没事的,”谢定夷侧头安抚地亲了亲他的头发,说:“我习惯了。”
沈淙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抿紧双唇,尽力克制自己不再深问,而是另道:“那接下去怎么办?”
谢定夷道:“等一等庆云邑的消息吧,我现在还不适合露面。”
她这么说,便是已经有办法了,可沈淙总觉得她不应该这么平静,但是又想象不出来她歇斯底里或是失控的样子,沉默良久,突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谢定夷应了一声,低头看他,听见他说:“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她微微一怔,视线落在他微垂轻颤的长睫上。
“我怕你死了,”沈淙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派了好多人去找你,但是都找不到……”他本就沙哑的嗓音中因为这一句话瞬间带上了哽咽,道:“我想帮你,我去找武凤弦,找方赪玉,找余尚书,可他们也没消息,后来我去找长君殿下——他也不肯帮我。”
他好委屈,说出的话像是问她,也像是自问,眼泪砸在手背上,说:“……为什么我总是在找别人帮你呢?”
“为什么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
好半晌,屋内都只有炭火噼啪的声音,间或夹杂了一两声沈淙的抽泣——其实谢定夷是想要回应他的,但是她却难以张口,应该说,她难以描述在听完这些话、感受到这些情绪后自己心口泛起的东西。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它像流水一样浇灌着自己,过了一会儿,她摊开掌心接住了沈淙的眼泪,说:“不要哭了。”
沈淙吸了吸鼻子,看向她的眼中带着未散的委屈和一点茫然。
谢定夷叹了口气,身上那种像是与生俱来的、无论如何都无法被摧毁的平静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轻轻托高他的脖颈吻向他,道:“以后不会了。”
第65章
沈淙不清楚她对京中的局势到底知晓多少,便将能想到的全都事无巨细地说了,道:“……得知消息后,余尚书便一病不起,各项政务只能交给东宫,那些老臣不满太子之能,想让贵君殿下暂摄监国之权,但递交了无数文书上去,却丝毫没有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