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听到这话,方青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轻唤了一声陛下,沉默了。
  陛下……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说起这些,说起宣德帝卿了。
  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心疼和怅惘杂糅在一起,最终也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
  公务完,谢定夷依言去了松月阁用膳,武凤弦有条不紊地给她布菜,时不时地同她说些宫中庶务,见她不大感兴趣,只一昧地让他做主,又另道:“……前些日子宋同进宫了,说阿持给他写了信。”
  宋同是先明昭帝姬谢定仰的正君,也就是太子谢持的亲生父亲。
  谢定夷挟了口炙羊肉,道:“说什么了?”
  武凤弦道:“只是报了报平安,也让宋同进宫替她给你我请安,不过他来那日正好是内廷朝会,我就没让他多等。”
  谢定夷道:“前些日子晋州也来信了,说谢持趁着休沐的时候去了尘阅楼。”
  武凤弦心里一跳,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地方,语气迟疑地问:“这是……”
  谢定夷直言不讳,道:“倡馆。”
  武凤弦默然,道:“阿持毕竟还年幼……”
  “二十二了,叫年幼?”
  武凤弦劝道:“若只是男色之事,其实也无伤大雅,阿持是太子,日后三夫四侍也是应当的,军中苦闷,她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许是一时难以适应。”
  “确实无伤大雅,”谢定夷又吃了一口肉,说:“一个月四天休沐,三天都往尘阅楼跑,还有一天倒是乖乖待在军营里,因为她直接把尘阅楼的头牌弄去给她做小厮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来是不是生气了,道:“东宫每个月月银五十两,晋州军中的俸禄一月五两,宋家每个月还要给她补贴,你呢?也送了不少钱吧。”
  武凤弦放下筷子,愧怍地低下头,唤道:“陛下……”
  谢定夷继续道:“原本她在军中私开小灶,朱将军让她撤了,她就让人把东西搬到了自己的营房边上,山珍海味,一样不缺,她是太子,我不求她克己复礼,至少面子上的样子要过去吧,她如此不避讳,让那些每日操练的同袍怎么想,让那些和士兵同饮同食的武官怎么想?”
  “凤弦,我们俩都是从军中出来的,你别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当年送她去军中,就是想让她接手东境的那一半兵权,立立威信,晋州有沈氏在,其长房妻君孟郁江为晋州守军,每逢年节就会为军中捐一笔军饷以作武备,是以晋州是东境几个州中最为优渥的地方,如此境况她还这般不思进取,那将来我也不用去打西羌了,直接大开城门迎敌入京,反正打到最后也无人可守。”
  武凤弦道:“……陛下言重了。”
  谢定夷道:“言不言重的,你和宋同心里明白就好,她如今记在你名下,你也要尽到养育之责,不能一昧放纵,否则倒显得我过于苛责,像是什么都不让她做似的。”
  武凤弦本想提一提谢持好让气氛温情些,没想到晋州那边压了那么多事没有禀到他这里,如今被谢定夷全盘说开,他脸上也不好看,只得低头道:“臣明白。”
  这边武凤弦被说得食不下咽,谢定夷胃口倒是还很好,吃了半盘炙羊肉,道:“和以往军中做得分毫不差,你手艺未减。”
  武凤弦勉强弯了弯唇角,道:“陛下喜欢就好。”
  ……
  晚上二人同榻而眠。
  熄了灯,帐外的侍从放下了帷幔,谢定夷将他从四轮车抱上床,又替他掖了掖被角,道:“睡吧。”
  言罢,她自己也重新扯了一床被子躺好,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完全没有要干什么的打算。
  不过也是,如今这副身体,谁看了都不会有欲.望。
  其实早就已经习惯了,谢定夷给了他贵君的名位,也给了他相应的宠爱,每月初一十五,若无大事她定然是来松月阁的,这不仅是为他巩固太子之父的地位,更是让满宫的人知道他有权掌管内廷,不至于因家世或是残疾而受人轻视。
  不过大部分
  时候就像今天这样,聊一聊正事,然后盖着被子纯睡觉,尽管他是后宫中陪在她身边最久的人,但侍寝的次数还不如后面才入宫的江容墨。
  应该说远远不如。
  谢定夷一开始念着他受伤体弱,本来就没打算碰他,只把他当作一个可以帮她执掌内廷的下属,再加上他半身不遂,那方面的欲.望早就消减地不成样子,有时候不肯相信,自己尝试,可还是软趴趴地像一团烂肉,双腿也因为连年的萎靡而变得瘦弱,再也不看不出当年同她一起驰骋沙场的样子。
  原本他也应该满足的,废了一条腿,换来在谢定夷身边一辈子,荣华富贵,一人之下,谁见了自己都要唤一声殿下,就算江容墨他们看不起他,站在他面前还是要规规矩矩地行礼。
  可他总是忘不了和谢定夷并肩作战的那些峥嵘岁月,忘不了旧日的同袍望向自己时候各异的眼神,忘不了刚刚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来时在地上爬的那副惨状。
  有一年喝醉,他实在忍不住自己心中的郁结,大胆地同谢定夷袒露了心声,说希望她能把自己当一个正常人,谢定夷很不解,说:“我一直都把你当正常人。”
  他紧紧拉着她的手,说:“陛下,我是你的侍君,我应该为你侍寝。”
  没了腿,他还有手,没了手,他还有舌头,他不想和谢定夷保持着君臣的距离,至始至终都无法往前迈一步。
  那时候谢定夷听见这句话,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一眼,道:“我们俩之间应该不用说这个了吧。”对于她来说,生死之交的同袍有一日突然成了自己的侍君已经够奇怪的了,她根本没有打算和他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可武凤弦还是摇头,说:“殿下……陛下,求你。”
  这样飘忽的关系让他踩不到地,也让他毫无安全感,不管是什么,他只想要往前进一点点,就那一点点。
  像是每每想要站起来却又摔在地上的那些时刻,整个世界昏沉迷蒙,只剩下一个念头——哪怕再往前挪动半步也好。
  许是看武凤弦的神色实在难受,谢定夷沉默了一会儿便松了口,但也只是淡声问:“这样你会开心一点吗?”
  武凤弦点头,说:“会的,陛下,我会很开心。”
  因着醉酒时的坦陈,那晚他顺利侍寝了,但不是他帮谢定夷,而是谢定夷帮了他。
  手,还是什么东西,总之那晚全然不知今夕何夕,只能觉出一丝久违的触碰感从身体深处蔓延到全身,炸得他理智全无,越陷越深。
  后面几次也是如此,只要她来,只要他开口,她都会不遗余力地满足他,可后面几次他不再是醉酒的状态,所以才能那么清晰地看见她的神情,淡漠,平静,毫无一丝缱绻,像是只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任务,而沉溺其中的至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
  有时候他也忍不住去想,想着如果自己的腿没受伤,会不会所有的结果都会不一样,但心底的声音告诉他——如果他的腿没有受伤,如果没有这份恩情,他或许连陪在谢定夷身边的资格都够不到。
  他没有过盛的容貌,没有出众的家世,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下来的功名也因为受伤而变得乏善可陈,要不就封爵归家,虚度光阴,要不就拿这份恩情搏一搏,入宫伴驾,想着万一时间久了,谢定夷就会多看自己一眼。
  可惜她是皇帝,身边总是有那么多人,后宫那几个就不说了,不过是些以色侍人的玩物,并不足以让他多看一眼,纫秋……也只是仗着同她少年时的情分才谋了几分喜欢,只有那个沈淙……
  竟然引得她不顾纲常伦理,频频夜召入宫,甚至还在宫里亲自教他骑马。
  想起那日得知这个消息的心情,武凤弦心中还是有些难受,那匹雪银驹是凤居草原送上来的,和踏星一样,是旧年跟着她的战马的后代,可她就那么随意地送了出去,甚至还让他给它取了名字。
  他忍受不下,也恐谢定夷为色所迷,一世英名为人所累,便指使人将此事告诉了江容墨。
  原以为江容墨至少还算得谢定夷喜欢,或许能将她带走,却不成想竟是这般没用,不仅没顺利地让她抛下沈淙,还让对方反将一军,在宫中多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午后才被送出近章宫。
  争不过宣德帝卿他认了,毕竟已经是个死人,可争不过一个已有妻君的后来者,他真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想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侧头去看躺在身边的谢定夷,良久后微微侧身,抬手绕起她的一缕长发,在指尖落下轻轻一吻。
  第19章
  两日后的四月廿六,沈家的车队驶入了梁安的城门,沈淙带着赵麟等人立在城楼下,看着中间那辆马车里钻出一个熟悉的人影,兴高采烈地朝他唤了一声:“二哥!”
  沈淙弯唇笑了笑,示意赵麟去最前头带路,自己则踩上脚凳坐进了沈济的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