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丧钟从梁安开始敲响,一城一城,传到晋州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了,为求早日到达梁安,谢定夷没有走山路,而是带了一小队人马直过各城,闹市不允许驰马的规矩被她破得干干净净,可无一人敢言。
从池州到晋州,一天一夜的时间,从梁安到晋州,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
谢定夷连夜奔马,在闯入晋州岫云城的时候听到了丧钟敲响。
征战多年的人直接摔下了马,不可置信地看着城楼之上丧钟敲响的方向。
满街的人意识到那终声所代表的含义,纷纷朝着都城的方向跪了下去,只有谢定夷呆坐在原地,良久之后才躬身跪下,朝着前方艰难地爬了几步,深深地垂下了脑袋。
那个时候,沈淙就跪在她身侧不远处,清楚地看见她缠绕在掌心的纱布被鲜血一点点浸透,看见她撑在地上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看着她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砸在尘土里。
他蜷了蜷指尖,突然就很想上前去帮她接住那滴泪——可明明是这么短的距离,明明只隔了几个人,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却像天堑一样无法逾越。
再然后……就是昭熙三十三年他和宿幕赟成亲的时候了,昭熙帝崩逝,朝中政务暂由贞仪帝君虞归璞接管,谢定夷名义上仍为太子,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皇帝了。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太子之名,她的战功,更是因为她的胞姐和幼弟都已身死,谢虞一脉中,只有她一个人得以承袭皇位。
上一年的年尾,同中梁纠缠最久的阙敕也已经缴械投降,其皇帝公仪施自缢于宫中,还在襁褓中的皇子公仪衡失踪,虽然还有隐患,但也算是四海皆定,如果顺利的话,年底大军就能班师回朝,谢定夷也得登基称帝,与此同时,三年国丧也刚好守完,那换了年号后的第一
年大选就不可避免地会举办。
要事没有其它原因的话,这场大选沈淙是肯定要参加的。
沈氏原属南晋世家,中梁立国后家中长辈觉得沈氏已经树大招风,在新朝之中应激流勇退,便慢慢收敛了锋芒,百年来在梁安为官者寥寥,除了接手家中生意外便只参加晋州的应试正考,在祖地谋个一官半职。
他父亲沈蒲曾官至一州府丞,母亲孟郁江则为晋州守军,再加上故晋沈氏的名号,他自然有资格去往梁安参选。
只不过世家大族,最看重就是家族的绵延或是如何在动乱中保全自己,一但沾染了天权,那无异于蒙眼行于崖边,一不小心就会摔的粉身碎骨,再加上虞氏和亲之事,一定程度上也加深了他们对皇室的忧虑。
如今东境各国虽定,可其中的隐患并不小,尽管太子好战,或许不会像昭熙帝一样送世家子出去和亲,但万一呢,世家大族,最担忧的就是这个万一。
且太子大权在握,日后登基后是否会忌惮权臣,对世家又是何种态度,谁也说不定,家中自然不会同意他在如此捉摸不透的情况下前去参选,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他定一门亲。
第二天,三个人选就送到了他面前,文官、武官,皆是手握实权,能为家族带来助力,还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宿幕赟。
“宿氏曾对我们有恩,”父亲是这样说的:“当年为报恩情许她母亲一诺,如今她母亲去世,家中落魄,所以才拿出了信物想寻个助力,我私心里自然是不愿的,想给她银钱了事,但她却提出了要结亲,且你祖母也同意了。”
依照沈淙的容貌才智,最少也应当寻个门当户对的人结亲,如此才能保得沈家这一代繁盛依旧。
可沈淙却说:“就她吧。”
他没有办法反抗,只能替自己选择更自由一点的活法,不用每日重复着一样的生活,成为一缕单调的、装点沈氏百年门楣的荣光。
他私下里去见了宿幕赟,告诉她自己会帮她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站稳脚跟,但绝不会同她真做夫妻,对方挟母恩以图报,心里也有愧疚,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保证会和他相敬如宾。
成亲前半月,母亲的同袍贺穗来家中做客,父亲带着他们姐弟三人前去见客,结果就碰见了一同前来的谢定夷。
她穿着一身便服,沉默地坐在上首,托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一副字。
——水积成川,载澜载清。土积成山,歊蒸郁冥。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那是他十二岁的时候写的。
见太子殿下也在,父亲便只让长姐和胞弟去了前厅,拉住了同行的沈淙。
毕竟是参选的年纪,虽然定了婚约,可架不住沈淙的容貌实在是太过扎眼,不说倾国倾城,放在人群里还是一眼就能看见的,就算谢定夷没看上他,但多少还能留个影,日后大选时想起这么一个人,却发现他们家正好在大选前定了婚约,那不是故意打皇家的脸吗?
就算皇室没有明令禁止世家用婚约避选,可他们也不能把不想参选这件事表现得这么明显。
那日谢定夷略坐了坐就走了,也没多问三姐弟中少的那个人在哪,沈淙本应该听从父亲的话回到自己的院子,可不知为何还是躲在渡廊的拐角处看了许久。
后来回到堂中,挂在墙上的那副字不见了,他问母亲,母亲说被太子殿下要走了,因为没有署名,又怕太子殿下问起他,便谎称是他长姐写的。
他说不出心里的失望,哦了一声,离开了。
其实这种事情在世家大族里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他就特别伤心。
成亲后的第一个月,他得以搬离沈家的祖宅,去到了一个自己亲自选中的院落中,自此,长姐进了军营,他接手了家里的生意,胞弟还在考学。
每个人都在家族的安排下生活,不管你想不想,对他来说,这也已经是他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大限度的自由了。
如果他没有再次遇见谢定夷。
承平一年,宿幕赟升迁至水部司长使,需要每年回京述职,除夕夜宴之时,沈淙同她一起入宫参宴,又一次见到了已经成为承平帝的宣靖帝姬。
然后是承平二年,承平三年。
每年一见,平淡无波,少年时那一丝悸动早在成亲之后被自己掩埋,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和那大殿之上高高在上的皇帝能有什么交集,直到承平三年的那场夜宴散尽,他在官驿的房间里见到了这个人。
不带冕旒,不着华服,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靠坐在他窗前,笑着问他:“沈郎君怎么和妻君分房睡?”
第15章
谢定夷来之前就已经查过沈淙了,不仅知道他和宿幕赟分院别居,还知道他这个婚约的由来,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当年在沈家没有见过你。”
沈淙能说什么,难道说家中不让我去见,怕你看上我吗。他只能跪地行礼,问:“陛下漏夜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谢定夷倒是很欣赏他半夜被人破窗而入都从容不迫的态度,问:“你为什么没参加承平元年的广选?”
沈淙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低头道:“臣已经成亲了。”
谢定夷道:“结亲避选,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吧?”
能有什么罪名,多少世家结亲避选,她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如今问这种问题,显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沉默几息,抬起头来望向她,问:“陛下是想要臣吗?”
过去的那些年里,谢定夷在他心中的形象完全就是披坚执锐,征战四方的将领,他窥见过她的痛苦,也见证过她的荣耀,甚至还因她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少年心事,可没想到经年之后,两人居然还有这般毫无纲常伦理的交集。
谢定夷笑了笑,说:“如果我说是呢。”
沈淙道:“陛下一统列国,坐拥四海,定然是要名垂千古的,应当洁身自好,若因臣而被人指摘,臣万死难赎其罪。”
谢定夷并不在意他说的话,说:“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
沈淙加重语气,道:“陛下应该在乎。”
谢定夷含笑道:“可惜,朕真的不在乎。”
沈淙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臣不知为何能得陛下青眼,但若陛下只是因为喜爱臣的容貌,还望您再三思,世上美人无数,陛下来日定然能选到比臣还要姿仪秀美的。”
“可谁让我先碰见你了呢?”谢定夷丝毫不讲道理,说:“现在我觉得你是最美的,那日后我就看不见更美的了。”
心里关于她的那尊神像骤然被凿开了一条裂缝,沈淙刚刚才提起的那口气又颇为无力地散了,道:“臣多谢陛下厚爱,可臣已有妻君,实在没办法再服侍陛下。”
谢定夷道:“其实承平元年那个除夕夜我就看见你了。”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处里,丝毫没有炫耀自己美丽,但周遭的一切却都化为了虚影,谢定夷看到他第一眼,收回视线,又想看他第二眼。
可他毕竟是随妻君出席的,她也不能在大殿上公然将目光频频地落到他身上,只能藏起那一瞬间的怔然,歇了心思,没再多关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