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时间,四周只有流水和山风的声音。
  一开始只是用余光去看,等了一会儿见他偷看的那个人没转身,沈淙便不由自主地将全部的视线都倾泻在了对方身上,这副卷着裤腿,系着袖子,拿着箭认真找鱼的样子让他莫名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她那时靠坐在他窗前,也是像今天这样,一袭黑衣,毫无赘饰,和大殿上身着玄服头戴冕旒的样子截然不同,一点都不像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当然,如果不是来威胁他委身于她的就更好了。
  其实那个夜晚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定夷,十二岁那年,他和长姐沈洵曾随着父亲一起去过梁安,刚进城门的时候,身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振兵声,他们的马车被拉至路边,给凯旋归来的士兵让路。
  四年前燕济犯境,昭熙帝再次割城和谈,这一回除了青岚九城外还附加了一个和亲的条件,但彼时皇室中唯一一个帝卿谢定俭年仅十四,并不是适宜和亲的年纪,再加之皇帝自己也不舍幼子,便决定从世家中选一个最为适宜的男子封为帝卿,代皇室去往燕济和亲,而这个世家,首当其冲的就是贞仪帝君虞归璞所在的虞氏一族,其长姐二子虞静徽年方十七,未有婚约,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皇命难违,更何况自中梁立国以来,皇室都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换取安宁,只要国不亡在自己手上,他们就不会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唯一和以往不一样的是,这次同和亲队伍一起去往边关的还有宣靖帝姬谢定仪。
  将虞静徽送到燕济后,是年十四岁的谢定仪就此留在了边关。
  昭熙十九年,青岚各城的中梁旧民因燕济强征赋税一事发生动乱,受到官兵强行镇压,一些百姓想要从边境回到中梁地界,被追来的燕济士兵就地屠杀,城楼上的守城将领齐兰藏看到这一幕,实在无法做到坐视不理,遂领兵出城,将追到此地的那一小支燕济士兵围合剿灭,放了余下幸存的百姓进城,然而此事过后的第二天,燕济的大军就兵临城下,不仅向昭熙皇帝索要齐兰藏的性命,还提出要整个青岚州,否则就要举兵攻城。
  燕济野心勃勃,只因地处中原,和各国交界,所以不敢贸然对某一国出手,怕自己一旦集中兵力攻打某国后后背遭袭,所以一直都在徐徐图之,但很显然,如果它想要开战,那在两国交谈中一退再退的中梁必然是他最先开刀的对象。
  昭熙帝接到战报,毫不意外地答应了燕济的条件,连带着将齐兰藏的家人也一并收监处罚,希望能以此平息对方的怒火,但令人没有预料的是,和谈的旨意还没送到燕济手中,就被闻讯赶来的宣靖帝姬给截下了。
  谢定仪当年去往凤居时,手中拿着青岚、凤居、晋州三州的调兵之权,面对昭熙帝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她丝毫没有听从的打算,反而开始从凤居和晋州调兵,任命凤居守将朱执水为主帅,晋州守将贺穗为副手,自己领八百骑兵为先锋,直接从青岚边城突袭,言明要同燕济正面开战。
  第14章
  ……
  从谢定仪抗旨不遵到第一战告捷的那九个月里,整个中梁都处于一种人心惶惶的境况中,朝中的臣子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兵部尚书虞素繁为首的主战派,一派是以左相宋既庭为首的主和派,两派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宋相指责虞尚书主战是因为其孙虞静徽和亲燕济,是为私心,虞尚书则认为宋相等人黄粱绕枕,都被别人打到脸上了还一退再退,毫无血性,两派相抗不下,谁也没能占到一点上风。
  朝中胶着,前线也胶着,中梁毕竟多年未动兵械,即便谢定仪自去边关起便勤于练兵,甚至还将全部身家拿来招兵买马,但比起当时兵强马壮的燕济来说,其中的差距还是异常悬殊。
  第五个月的时候,谢定仪总算发了一道军报回朝,第一句话就是让昭熙帝放了齐兰藏一家,同时还向她索要军粮。
  怎么办,只能给了,毕竟自己的亲女儿在前线,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更何况中梁和燕济百年来屡屡摩擦,所有的仇一代代积累下来,不是这一代开战也会是下一代开战。
  这就像是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烫手山芋,一朝朝皇帝往下传,谁都不希望炸在自己手上,结果这一代出了个谢定仪,还没当皇帝呢,直接就伸手接过来,主动把它捏炸了。
  如今的境况已然至此,就算开战赢不了,但不开战肯定是输,到时候恐怕就不只是青岚一州的事情,保不准要割出去半壁江山。
  好在也是拜一代代皇帝奉行守成之道所赐,中梁的国库还算富裕,军饷和粮草暂时供应不缺,没办法,送吧,马不停蹄地往边关送。
  那几个月,沈淙的母亲也未曾归家,领命去往了青岚支援,沈氏也在积极地为前线募捐粮草冬衣,连带着一封封家书,全都一股脑地送去了青岚。
  九个月的胶着实在太长,一天没有好消息,朝臣和百姓就越是没有信心,不说朝堂之上如秋日落叶般的奏疏,就单单是晋州,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南迁的百姓也数不胜数,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每日出城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车马碾过街道的声响昼夜不息,就连平日最为稀松平常的晨钟暮鼓之声如今听来都好似浸透了惶然,一声一声宛若闷雷,震得人心肝胆颤。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场战不会胜的时候,边关骤然传来了捷报。
  年仅十六的宣靖帝姬以身犯险,在燕南一战中率八十轻骑星夜奔袭,直弃大军数百里,最终以三发流箭火烧敌营粮草,将燕济数万石粮草付之一炬。
  此役如同草野之上的点点星火,一夜燎原,第二日晨雾未散,青岚九城已重归中梁旌旗之下,中梁军心大振,势如破竹,在短短两年时间内就攻至了燕济都城,于大殿之上生擒燕济皇帝霍兰赛提,将其割首祭旗,彻底吞并了燕济的版图。
  可惜的是,前来和亲的宣德帝卿虞静徽在此战之中亡故,谢定仪为其收敛,将他的棺木带回了故土。
  这一战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中梁自开国以来不是没有打过胜战,但最多不过是边境小城之间的摩擦吞并,现而今一战不仅使得中梁国威大扬,还剿灭了燕济这个百年宿敌,于是昭熙帝亲自为宣靖帝姬下了更名诏,也就是从这一战之后,谢定夷八岁闯入宗祠更名的事迹才从宫里流传出来。
  如今,十八岁的宣靖帝姬凯旋回朝,百姓自是夹道观礼。
  马车外的振兵声几乎要冲破天际,沈淙安静地坐在马车里,听见趴在窗边的长姐挥手叫他:“阿淙,你过来看,最前面的那个就是帝姬吗?果然像母亲说的一样威风。”
  其实他不是很感兴趣,但长姐一定要他来看,他也只能透过窗户的缝隙瞥了一眼——旌旗、金戈,还有拉着缰绳骑马走在最前端的那个人。
  昂首挺胸,眉眼锋锐,意气风发。
  不过也只是这样,那时候他心里想的也只是,哦,原来这就是母亲口中的帝姬,全然不会知道自己以后会和她有什么样的纠缠。
  ……
  第二次则是在晋州的边城檀芜县。
  那时谢定夷已经封了太子,剑指东宛内城,其驻地就从凤居挪到了晋州边城,那年除夕母亲未得归家,他便和幼弟沈济一同去往边城探望。
  其实按照军营的规矩来说,非随军的家眷是没办法进入营地的,要不就是在城中等待军中放值,如此便可一见,但沈氏毕竟是晋州的望族,其父还任了晋州府丞,平日里未有战事,守军的将领都会给几分薄面让他们连人带马车一起进去,免得他们要带给母亲的东西不好安置,可那日就是这么巧,就在守卫即将放行的时候,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喝止了他们。
  守卫看清来人,大惊失色,喊了一声方将军,着急忙慌地和她解释,沈淙小心地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眼神掠过方青崖,落向她身后那个颀长的身影。
  穿着细鳞黑甲,竖着头发,手上拿着一柄大刀,刀上还带着血。
  简直就像个阎罗。
  一旁的沈济等得不耐烦,又开始耍脾气,起身就想拉开车帘说话,被他用力捂住嘴巴扣在一边。
  出于对沈氏一族的尊重,谢定夷没有命人搜车搜物,也没有让他们下车,毕竟马车前端悬挂着的沈氏族徽做不得假,故而只让方青崖上前来验了文书,略略往里望了一眼就让他们走了,后来听母亲说,是因为营中刚抓出来两个奸细,所以各个防线全都戒严,她和父亲自知理亏,亲去请罪,谢定夷小惩大诫,罚了母亲一军棍和夫妻俩各半年的俸禄。
  实打实的一军棍并不是什么轻伤,那时候沈淙才十四岁,见母亲被抬回家心中自然心疼,可母亲却丝毫没有怨言,反而笑着和他说,中梁能有如此将星,是中梁百年之幸。
  第三次……则是昭熙三十年时皇帝病重的时候。
  那时中梁还在和阙敕交战,其尚书左丞吾丘寅孤身去往西羌谈判,差点瓦解了西羌同中梁的盟约,万般情急之下,谢定夷只能将原先拿下的昭矩西境十六州全都划给西羌,以此换来了一时安宁,可等战事稍缓,谢定夷动身赶往中梁的时候,昭熙帝崩逝的消息已经传出了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