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所以,当楚陌苓递来那碗所谓的“毒药”时,他毫不犹豫地饮尽。
  后来,他被擢升为副将,随她出入帅帐,替她立威,借她之势,很快在军中站稳脚跟。
  那段日子,几人并肩作战,关系渐近。楚陌苓终于对他交付信任,甚至在亲友陪伴下,偶尔会露出久违的笑意。
  燕南飞寡言少语,除她之外,极少理会旁人。
  但修濡和楚陌辰知他性情冷淡却无恶意,加之他文武双全、忠心耿耿,便也将他视作自己人——或许,其中也有几分萧景策的缘故。毕竟,燕南飞的眉眼,与他实在相似。
  二人心照不宣,燕南飞亦不在意。自始至终,他在意的,唯楚陌苓一人。
  所幸,他的心意并非毫无回响。燕南飞自己认为。他与楚陌苓经历了不少了,亦有了不少特殊的回忆。
  落枫铁骑参军时需登记籍贯生辰,楚陌苓暗中记下他的生辰日。在与西凉又一次僵持不下的战事后,她将他拉到了雁鸣湖畔。
  “近日战事吃紧,凉人狡猾,难以攻克,只能草草替你庆贺一番。”她拎着一壶酒,眉间虽有倦色,却掩不住得意。
  燕南飞微怔:“此战未休,庆贺何事?”
  “你当真糊涂了?”楚陌苓将酒壶搁在常坐的石上,歪头冲他一笑,“今日是你的生辰,燕南飞。我特意翻了军中名册,感动吗?”
  “……”燕南飞一时无言。
  他从未庆祝过生辰。幼时怕惹母亲伤怀,后来母亲故去,更无人记得。军中登记的生辰,不过是他随手填的日子。
  可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抿了抿唇,胸腔里似有烈火灼烧,连日征战的疲惫一扫而空。
  目光落在楚陌苓身上,再难移开。
  “多谢。”
  楚陌苓拍了拍身侧的石块,示意他坐下。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这个给你。”
  燕南飞接过,指腹摩挲瓶身,已然猜到是什么。
  楚陌苓见他沉默,反倒不悦:“怎么?前些日子为了那毒药,苦药续命,如今解药给你,连句话都没有?”
  燕南飞低眸,嗓音微哑:“我不懂小姐的意思。”
  “我向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当初喂你毒药,不过是为了拿捏你。”她避开他的视线,随手折弄着一张纸,语气轻描淡写,“但这些日子,你已算自己人。用人不疑,我自然不会再要挟你。”
  燕南飞微微一怔,薄唇轻抿,唇角牵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依言服下药丸,却将那青瓷小瓶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楚陌苓正专注斟酒,未曾留意他这番举动。
  “眼下条件简陋,”她捧着豁了口的粗瓷碗浅啜一口,“寻不着像样的肉食。待他日大破西凉,我在镇北侯府设宴,定给你补上这顿。”
  酒液在她唇边泛着微光。
  燕南飞面容沉静如常,唯有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急跳两下。
  楚陌苓见他沉默,只道他心中郁结,忙将方才折好的物事塞进他掌心:"谁说我真不送你东西了?"
  指间触到一片单薄,燕南飞垂眸,竟是一只精巧的纸船。
  他指尖微颤——自娘亲故去,再无人赠他礼物,生辰二字更是早已湮没在记忆深处。
  “阿修总说你样样都好,”楚陌苓又斟满一碗酒,“就是成天板着张死鱼脸……咳,就是太过严肃。"
  酒香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你也这般认为?”燕南飞声音发紧。
  “胡说!”楚陌苓摇头时,鬓边碎发跟着晃动,“我是觉得你心里装了太多事。”她指尖轻点那纸船,“人心就方寸之地,若腾不出空,不如把心事卸下来搁船里。”
  燕南飞凝视纸船褶皱,恍若看见自己层层叠叠的心事。“属下明白了。”
  楚陌苓不纠正他的称呼。
  军中烈酒烧喉,她已觉天旋地转——镇北侯府上下皆海量,偏生她是个例外。为掩饰醉态,她胡乱指向天际掠过的孤雁:“燕南飞,你倒像它。”
  “雁过无痕。”燕南飞仰头时,喉结在月光下划出凌厉线条。
  “呸!我还'雁孤一世'呢!”楚陌苓踹他一脚,又正色道:“我是赞你如鸿雁坚韧忠勇,才配当本小姐副将。”说着从怀中摸出枚玉铃,铃身映着篝火泛起暖光。
  "喏,"她耳尖微红,眼底也闪过几分异样,“这是我及笄时父侯所赠。既收下它……”玉铃在她掌心轻晃,发出清越声响,“这辈子可都得当我的副将了。”
  燕南飞接过那枚玉铃,铃身沁凉,却在掌心渐渐染上他的体温。他垂眸凝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铃上细密的纹路——那是镇北侯府的徽记,象征着无上的信任与羁绊。
  "怎么?高兴傻了?"楚陌苓见他久久不语,挑眉揶揄道。她伸手从他掌心里抽走那只小纸船,转身走向湖畔。夜风拂过她的衣袂,月光在湖面碎成粼粼银波。
  “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心事太多,才会日日板着个脸。”她蹲下身,将纸船轻轻放入水中。"喏,让那些不开心的事都随它漂走。"纸船在涟漪中晃了晃,载着朦胧的月色,缓缓向湖心荡去。
  燕南飞静立原地,面上波澜不惊,唯有眸光随着那抹小小的白影微微浮动。楚陌苓起身拍了拍衣摆,回头瞥他一眼:"庆生结束。走了,明日还要巡营。"
  他颔首。
  “小姐先回去吧,属下将此处收拾一下。”
  楚陌苓确实有了醉意,颔首应下。
  燕南飞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营帐间的灯火里。直到四周彻底寂静,他才转身望向湖面——纸船已漂出数丈,却仍清晰可见,像一片浮在夜色中的羽毛。
  燕南飞沿着湖畔向下游走去。
  夜露沾湿草叶,在他靴履上留下深色的痕迹。雁鸣湖下游水势平缓,纸船被微风推着,时而在芦苇丛边打转,时而又被水流带向更远处。燕南飞不紧不慢地跟着,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一点白色。
  他盯着掌心的小船看了许久,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他不通水性,找这只纸船废了好大力气。
  ——有些心事,终究是放不下的。
  回到营帐后,燕南飞将纸船小心地摊开在案几上。待它自然风干后,又按照原来的折痕重新叠好。这只小小的纸船最终被收进一个防潮的木匣,和那枚玉铃一起,成为他眼下最珍视的私藏。
  第71章 计划
  楚陌辰拨出一支精锐兵力交予胞妹统领,这支被命名为"玄甲卫"的铁骑在楚陌苓手中迅速成长。她与修濡共同制定了严苛的训练章程,每日亲自督军操练。燕南飞则如影随形地记录着每一处细微疏漏,及时献上改进良策。在三人通力合作下,玄甲卫的羽翼日渐丰满。
  就在局势看似渐入佳境之时,边关急报如惊雷炸响。两年前,蛰伏数十年的西凉亮出獠牙,铁骑同时踏破琉云、雍和两国疆界。
  如今这场持续近两年的战事非但未见消弭,反因西凉王庭不断增兵而愈演愈烈。
  三日前,阿史那齐的父亲阿史那律亲率虎狼之师大破琉云防线。当盖着琉云国玺的降书传檄天下时,最令人心碎的条款赫然在目——昭和公主顾初霁将作为和亲公主,与贡品一起被献往西凉王庭,以表两国世代交好之意。
  是夜,帅帐内的牛油烛跳动着幽光,将楚陌辰映在军事舆图上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自接到琉云发出降书的消息那刻起,他眉间的沟壑就再未舒展。
  西凉吞并琉云后,阿史那律的兵锋必然直指嘉宁关,介时两队兵马直面落枫铁骑,留给雍和的喘息之机所剩无几。
  楚陌辰白日里与诸将的军议持续到星垂平野,此刻喧嚣散尽的帐中,唯有楚陌苓仍静立兄长剑匣之侧。
  他思绪有些混乱,颇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转头坐下,“陌苓,虽然我不是很想承认,但没了父侯,我似乎真的像个无头苍蝇般,什么都不是。”
  他叹了口气,颇有些自嘲,“若是今日父亲在此,想来已经有了对策。”
  楚陌苓指尖微蜷,一只手把玩着打磨过的海棠簪,抬眸时眼中星火明灭,“兄长不必妄自菲薄。父侯的死对雍和打击极大,对落枫铁骑的影响更是不可估量。兄长能肩挑大梁,在这种关头将落枫铁骑治理得井井有条,已经颇有父侯当年的风范了。”
  “至于眼下的局势,西凉人要的从不是一位公主。”楚陌苓沉默一会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哥哥只需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兄妹二人谈了许久,楚陌苓才出了帅帐。她掀开帐帘的刹那,寒风卷着她的低语掠过楚陌辰的耳畔,“我们要给的,绝不会是俯首称臣。”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缕残阳也被浓云吞噬。
  燕南飞静立帐外,青衫猎猎,见她掀帘而出时,那双沉静的眸子似有星火乍现。修濡亦步上前来,三人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