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发现自己似乎真的从未了解过燕南飞此人,也为他昌宁之战的所作所为定了罪,待在嘉宁关的日子里对他的名字闭口不谈。
  两人的对话终止于满目疮痍的终局当晚,明面上的交集也随着楚陌苓那句“你与他八分相似”戛然而止。
  自此,燕南飞一步步往上爬,楚陌苓与他成了天下人尽皆知的宿敌,两人名讳以另一种形式连在一处,昔日种种,似水无痕。
  思绪回笼,她已走到门口。
  燕南飞低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偏执的病态,“我不准。”
  楚陌苓并未管他准不准,轻嗤一声掀了帘子出门,顶着太师府几个仆从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目光,从一处矮墙翻进了隔壁的侯府大院。
  她拍了拍手掌蹭上的尘土,暗叹晦气。
  若是自己径直从太师府正门大摇大摆地出去,倒不是明日会被都城中人传成什么样子。
  眼下她只想查清萧景策的事,圆了那份深切亏欠,不欲再与燕南飞沾上过多瓜葛。
  夜已深,楚陌苓不便与侯府的众位老人打招呼,又寻了少时兄长常带自己翻的墙头到了街上,步履匆匆,赶去了醉红楼。
  燕南飞坐在塌上紧抿着唇,那股令人噤若寒蝉的压迫还未散去,眼睛里凝着令人胆寒的锋凛锐利。
  叶寻在门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太师,今日殿帅到府上的消息要让十七递到小皇帝那边么?”
  半晌,一道冷的像寒冬冰屑的声音从室内传来,“不必。”
  叶寻悄无声息地退下。
  正值盛夏,暑气似滔滔江水扑面而来,可方才他与燕南飞问话时还是出了身冷汗。
  他支着下巴,为楚陌苓的半路离开颇感懊恼。
  原本以为太师因自己在书案上塞的那坊间爆火的话本《我与极品太师的二三事》开了窍,打通了七情六欲的经脉,没想到还欠些火候。
  叶寻握拳,摸了摸腰间荷包,暗暗下了决心。
  果然还是要多为太师找些适合他与殿帅的话本!
  夜已深,夏风骤起,夹着热浪呼乱枝叶,府中莲池闪着粼粼波光,恍若织网。
  枝头鸣蝉叫嚣,好似吐槽烈夏的燥热。街上已无行人,醉红楼却依旧热火朝天。
  楚陌苓径直进了醉红楼,老鸨一眼认出她——毕竟上次她在醉红楼门口对燕南飞冷嘲热讽一事闹得轰轰烈烈,坊间这才识得这大名鼎鼎的落枫铁骑殿帅真容。
  老鸨扭着腰肢,笑得热情,发间是华丽的珠翠金钗和金色步摇,摇着把红色翎扇为她扇风,“哟,今儿是什么风将殿帅吹来了?”
  楚陌苓看了她一眼,在满室脂粉气中克制地点了点头,“我找人。”
  老鸨橘色的眼影在眼中点缀着一抹金芒,眼波流转,“醉红楼都是俗人,只有接客的姑娘们,只怕此处没有殿帅要寻的人。”
  楚陌苓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干你的事,别多问。”
  老鸨心中吐槽有钱人玩得真是花里胡哨,面上不动声色,眉开眼笑,“好嘞!殿帅玩得愉快!”
  楚陌苓不再理她,径直去了夏柳的房间。
  托燕南飞的福,夏柳被众人默认为太师看上的人,没人叫她去接客,再加上贤林院对逝者家属的接济,她的日子也过得不错。
  楚陌苓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深吸口气,抬腕叩门。
  无人应声,门内传出几声响动,门扉被拉开,一张白净的脸出现在门缝里,屋中的夏柳打量了楚陌苓几眼,认出她是当日燕南飞带进包厢的女子,垂着眼睛拉开了门。
  楚陌苓冲她颔首,“夏柳姑娘,好久不见。”
  她在夏柳的示意下进了房间,不出所料地见到了摆在桌上的宣纸,挑了挑眉。
  夏柳腼腆地笑了笑,提笔蘸墨,宣纸上留下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我早知殿帅会来,便在此等候。”
  楚陌苓轻笑一声,她确实早就该来。
  同燕南飞进醉红楼那日她便认了出来。
  夏柳这人不只是玄甲卫小兵周武的遗孀,更是她的老熟人——她在边塞逃跑那日,救她的那位哑巴侍女。
  夏柳温杯烫盏,一时间满室生香,掩去了楚陌苓眉间的淡淡疲惫。
  白雾袅袅间,茶香氤氲。
  楚陌苓手指搭上素净瓷杯,浅啜清茗,垂着眼皮,声音轻的似是散在了屋内,“……对不住。”
  夏柳摇了摇头,复而提笔,“殿帅不必为周武之事心生愧疚。保家卫国是他的志向,战死沙场是我们都想过的结果。”
  “若以几人之死换来万世太平,周武虽死不悔,我亦以他为荣。”
  “况且,太师、殿帅与陈院长对我多有接济,我过得很好,殿帅不必愧疚。”
  楚陌苓点了点头,用茶盖撇了撇盏中浮沫,声音有些艰涩,“我来寻你,还有一事。”
  暖黄窗纱半掩,夏柳屋内并无多少热气。
  她看了楚陌苓一眼,扬着唇角动笔,“殿帅想问当年之事?”
  “没错。”楚陌苓犹豫半晌,迟疑地点了点头,带着歉意看向眼前人,“很抱歉提起当年那些不好的事……”
  夏柳摇了摇头。
  楚陌苓继续道,“我那时身手不好,却隐约在马车上听到外面的贼匪提到了两人,一位京都那位,一位宫里那位。那时你在随行队伍里,有听到过什么线索吗?”
  夏柳思索了片刻,神情一动,笔尖沾了沾墨,“那时正有战乱,我按周武信中所言打算前往京城,途中被那伙人抓去做厨娘。”
  “他们知我口不能言,对我也算十分放心,却鲜少在我面前提及幕后主使。”
  “只有一日我送饭时,无意听到领头人说‘王府’、世子之类的,原本我并不在意,直到对方话中带上‘陛下’,我才开始留意,这才知道了殿帅的身份。”
  “提到陛下?先帝么?”楚陌苓显然一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们说了什么,你还记得清吗?”
  夏柳蹙着眉想了一阵子,“记不大清,但似乎有几句‘世子纨绔’‘陛下宠信’之类的。”
  “那时周武正在落枫铁骑的少帅麾下,我担心小楚少帅因您失踪一事带兵出什么岔子,所以只想着如何助您逃出去,并未过多留意其他的事。”
  楚陌苓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向她头上涌,分明是炎炎夏日,屋中还有热茶,她却觉得好似坠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窖,冻得她遍体生寒。
  夏柳仍在继续书写。
  “殿帅开始磨绳索那日我便注意到,为您打了些掩护。随后你逃跑那日我也趁机逃回了边陲小城,东躲西藏了些时日,遇到了正在寻您的修将*军。”
  “我将您的消息带给了修将军,幸而修将军带回了您。”
  她并不知道楚陌苓还被当时的西凉元帅阿史那奇带去了大营,只以为是修濡将她安顿在了安全之处,“幸好殿帅无事。”
  “殿帅如今是雍和的定海神针,有殿帅是雍和之幸。”
  夏柳并非胡言,也不是奉承。
  毕竟若不是楚陌苓拿下阿史那奇的项上人头,一句“主帅已亡”叫停了战事,打击了西凉骑兵的士气,昌宁之战不会这么容易取胜。
  楚陌苓早早扫了几眼她写下的几句话,勉强勾出个笑,“姑娘谬赞。”
  夏柳红了脸,“无妨,能帮到殿帅便好。”
  她自打周武战死后无处可去,凭着一张脸被门口老鸨看上,进了醉红楼抚琴弄曲,被人刁难时贤林院院长陈默挺身而出,为她撑腰。
  随后老鸨虽对陈默提出的她只做清倌儿一事不满,却只是除了言语难听些并未有过什么伤害她的举动。
  最后太师燕南飞破天荒地来了贤林院,点了她作陪。
  燕南飞声名显赫,夏柳无法拒绝。原本她以为太师此人当真如众人所言的阎罗王那般冷酷无情、铁血手腕,自己不得不委身,不少楼中姐妹还向她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可那传闻中的“恶人”虽点了她一夜,却只是在她进门后听她抚一曲《长相思》,继而留她一人到天明。
  起先她并不懂为何,只知道这一举动让来醉红楼的诸位都知晓了她是太师燕南飞的红颜知己,平白省去了不少麻烦,她也能继续为周武守节。
  直到楚陌苓那日燕南飞拽人进了屋,夏柳才忽然忆起曾经京都第一才女的《长相思》被文人凭作“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她看得清楚,这才知道,原来太师并非无情。
  而不论是燕南飞帮她还是陈默助她,都是因为楚陌苓有意安抚逝者家属。
  所以她是沾了眼前这人的光。
  而她恰巧救过楚陌苓,知道些当年之事的线索,认出她那日便一直在回忆里找线索,等着楚陌苓查此事时来找自己。
  楚陌苓也并不知道周武的未婚夫妻子夏柳就是当年救过自己的哑巴侍女。她这些年确实尝试过派人寻找此人,却屡屡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