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宅子里的人居然不怕,还给他上过药?
  他不禁皱眉。
  万一东厂或锦衣卫追查到此地,难免祸及无辜。
  看来等不及夜鸢他们回来,他得先走。
  鼻尖传来炭炉燃烧的气味,但比之更浓重的,是鸡汤的香味。
  他循着鸡汤的香味,看到屋门口一个炭炉上,架着一小口汤锅,此刻正散发微微热气。
  从窗口斜斜透下来的日光看,此时约莫午时光景。
  他身上中的东厂秘药“忘川”,毒性足足要十个时辰才解。
  解得这么快,难道是这药的作用?
  他动了动胳膊,想掀开被子。
  一动之下,又觉异样。
  那几道小伤竟已被包扎过,只是,脚上被捆,手腕也有被用力勒过的感觉。
  他又看向炭炉的位置,一时不知该不该笑。
  那炭炉摆的位置,恰好在他伸手可够到的地方。
  显然是有意为之——
  既不让他轻易逃脱,也不让他轻易死掉。
  贺琛有些疼,但这点痛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实在太习惯了。
  只是他此刻渴极饿极,要喝那小锅鸡汤。
  他支起身子,长臂一伸,拿起炭炉旁的汤勺舀了一勺汤,添进小碗里。
  拿过小碗,在看到碗沿的“玲珑记”三个字时,动作一顿。
  真是玲珑。
  世间的事竟这般巧。
  莫娘子的手艺,也当得一家饭馆的掌柜。
  不知阿竹有没有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贺琛收回思绪,双唇轻触汤碗。
  在尝到汤水滋味的瞬间,他眼神一动。
  他不是个耽于口腹之欲的人,吃饭仅为了果腹,维持精力。
  但能记得生平唯一喝过这种滋味的鸡汤,是在诏狱里。
  莫娘子炖的汤,便是这味道。
  看起来清澈,闻起来浓郁,尝在口中则是无比惊人的鲜美。
  他的视线落在“玲珑记”三字上,又移向那块旧匾的“莫记”上,心里不禁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时,门外锁匙响动,接着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位女子站在门口看过来。
  日光从她身后斜斜照下,仿佛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芒。
  “你醒了。”她语气平直,并无吃惊。
  贺琛看向她,或者说,审视她。
  女子生得美貌。
  身姿挺拔,肤色白皙,映衬之下显得鬓发如墨,唇色如朱。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她一双明澈的双眸,仿佛能看入人心底一样。
  她身上衣料朴素,应也是平民。
  只是这幅模样,让人无法和厨艺惊人的莫娘子联系起来。
  贺琛抿着唇,沉沉注视她。
  莫玲珑见他不做声,抬步走进来。
  没走几步,身后蹿出霍娇兴奋的声音:“师父,楼上的血迹我都擦掉了,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啦!你说的灶灰真有用!”
  “哎?”小姑娘挤上前,看清里面的情形后,迅速一错身挡在了她前面,虎视眈眈看着男人。
  莫玲珑轻拍她肩,示意她让开。
  “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我家铺子里?”
  贺琛表示自己无法说话,打了个写字的手势。
  从诏狱脱身的时候,夜焰放了一把火断掉后路,谁知皇帝也派锦衣卫放火烧他。
  两处火势夹击,烈焰灼伤了咽喉和眼睛,至今声音还嘶哑难辨。
  “给他找纸笔来。”莫玲珑说。
  “哦。”
  霍娇飞快从库房里找出上次用过的纸笔,丢过去。
  男人看了看扔过来的碳条,用受了伤的手握住,歪歪扭扭写下:“请找你家掌柜来。”
  东厂或锦衣卫迟早会找到这里。
  他不想殃及池鱼,逗留几日好安排夜焰过来解决后患。
  但这些,需得跟说话管事的人谈。
  他把纸展开给对面女子看。
  莫玲珑瞥了一眼,淡淡说:“我就是掌柜。”
  霍娇认出字来,叉腰说:“谁说女子不能做掌柜?我师父就是!”
  闻言,贺琛瞳孔微缩。
  她是掌柜?
  这铺子若是莫家的饭馆,她又叫玲珑……
  他再度看着女子。
  两人视线相触,那双眼冷淡,也带着审视。
  那,她就是莫玲珑。
  贺琛手中炭条顿在原处,直到笔尖一沉,戳破了松脆的纸张。
  如果是她……
  那他要改变计划。
  他这一生,承的恩不多。
  母亲的养育之恩。
  继父并师父的教养之恩。
  主上的知遇之恩。
  还有,便是莫娘子的汤饭之恩。
  陷于诏狱中时,是她求了公主御赐的提篮送饭进狱,他没吃什么苦。
  甚至,能提前把金怀远消息递出来,也是借了那只提篮。
  可以说,他们能在上京成事,其中也有莫玲珑一份功劳。
  于公于私,他都不能给她留下麻烦,只轻飘留下夜焰扫尾。
  瞬息之间,贺琛改变了主意。
  他垂下眼,重新握紧炭条,力求字迹清晰地缓慢写下:“某因误上贼船,陷入两方争斗受伤,被其中一方绑至此地。某是武峰人,算术好,也能做力气活,求掌柜收留,某也好攒攒盘缠。”
  莫玲珑看着这番请求。
  受伤的理由看起来严丝合缝,但他若是无辜路人,对方又何必巴巴费这力气,把他绑到自家铺子二楼丢下,杀了不是更干净?
  再说,她可摸过他的身子。
  这层蕴满了力量的薄肌,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练出来的。
  若做文职,必然没有这样的体格,但若做体力活,肌肉又不会如此均匀有力。
  只有刻意的练习,日拱一卒的努力,才有这样有力的肌肉。
  但他看起来并无恶意。
  她开店多年,打交道的人多,对方释放的是善意还是恶意,可以很敏锐感受到。
  但若如此,他又何必请求留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
  莫玲珑谨慎地想。
  见她久久不答,贺琛从脖子上摘下一条绳子。
  那绳子底下系着一颗小小的金花生,花生的底下刻着一个“琛”字,正是他的名字。
  他目光温和地看了一会儿,在纸上写下:“某不是坏人。这颗金花生是我母亲唯一留下的物件,给掌柜做抵,另可签下契书,若某行为不端,掌柜自可扣下。”
  那条绳子已经磨得发毛,却有光泽,可见已经戴了很久。
  金花生不大不小,约莫也有一两的份量。
  于是片刻后,她松动了:“我们铺子暂时不请人,但是眼下快过年了,你若无处可去,可以留几日,请在年初七离开。”
  贺琛微一沉吟,点头应下。
  先留下,再看情况。
  他最后写下:“能否解开某脚上的绳索?”
  莫玲珑将金花生收入袖袋,摸出里面随身携带的小刀,轻轻将绳挥断。
  “娇宝,去煮几个饺子来给……”
  她看着男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贺琛在纸上缓慢写下两个字,展给莫玲珑看。
  “杜琛?”她念道。
  贺琛点点头。
  他从母姓,后来的继父姓杜。
  虽然从不曾叫过一声“父亲”,但心里早把杜润生看做父亲,且还是师父,教他一身功夫。
  他心甘情愿冠杜姓,只是——老头自己不愿罢了,说他娘并不
  心悦自己,姓贺还能令人想起她。
  但在外行走,他偶尔会用继父的姓。
  也当全老头的痴心一片。
  他不想骗莫玲珑,可为了省却她可能会面临的麻烦,只告诉她这个名字也就罢了。
  “娇宝,去煮饺子。”莫玲珑后退一步,站在门口,又看了一眼男人。
  刚才短暂的交锋,她注意到,他的眼神变了几遭。
  从防备到松弛,再到此时若有似无的亲切。
  奇怪的人。
  她想。
  贺琛看了眼自己胳膊上披披拂拂的破布,又举手一动。
  然后迅速写下:“能否麻烦给我找一身衣服?”
  莫玲珑点点头,喊来林巧。
  林巧看到男人已经坐起,跟霍娇一样也是一惊,但很听话地应下来,去对侧厢房找出来一套衣服。
  “姑娘,家里没合适给他穿的,就有一套……是大娘给公子做的。她把公子从小到大的衣服四季轮换各做了一套,这套是最大的。你看给吗?”
  莫玲珑对这位原主的亲兄长毫无印象,自然心中也毫无波澜:“行,给他吧。”
  林巧找出衣服准备送进去,刚好此时霍娇煮完饺子也送过来。
  两人一起进去,很快退出来,拉着莫玲珑进了灶房。
  从她口中得知要留下男人,两人争论起来:
  “姑娘,真要留下这个人吗?不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