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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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黄色的烛光忽近忽远。
  傅润缓缓睁眼,见赵彗之坐在床边擦拭匕首,一时神思错乱,误以为赵彗之要造反杀他。
  他心下大恸,恨不能狠心叫人护驾,披衣勉强坐起来,低声问:“你还不动手么?”
  赵彗之擦拭刀刃的手一顿,朝他投来寻常的一瞥。
  黑眸如炬,睫毛短而密,眸底跃动着沉静的火焰。
  他永远守护他。他发过誓的。
  傅润感到自己的魂魄被赵彗之身上浅淡的竹叶的冷香笼罩着,稍稍安心,歪靠在对方背上。
  年轻的帝王呵出一口雾气,迟疑地问:“你的伤,如何了?”
  赵彗之伸手摸傅润的额头,“还好。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晕过去?那太监已被拿下。”
  傅润感到莫名的心酸——他自从四岁识字,便不再向他人示弱——抱着赵彗之的腰闷声说:
  “赵恭之死了。是我的错。我若早些发圣旨调他去殿军,他就不会中鞑靼的计。傅瑛在狗国做奴隶,我明知傅瑛为人虚伪自私,竟还以为他不至于下贱堕落到出卖朝廷的程度!”
  赵彗之一怔,“二哥……死了?与傅瑛有关?”
  傅润双眸湿润,环顾内殿桌椅几榻,指了指散在案头的信,“你没背着我瞧么?你现去瞧。”
  赵彗之拿过来看,读罢,心头横亘一股复杂的情绪,沉声道:“二哥的死讯,恐不宜外传。”
  傅润:“嗯,你喊王长全进来,让他出宫传赵坼。孤派你父亲去西北……彗之,你留在这——”
  他从赵彗之的神情中读出了什么,几度欲言又止,别过脸叹息道:
  “我怕你也死了!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怪梦,梦见你浑身是血,菩萨说……”
  他从来是一个人,本也乐得孤寂自在。
  对赵彗之动了心以后,他才明白所谓痴情、私情,只须偶尔影响他的判断,便极可怖可畏。
  于公,彗之熟悉火铳与新禁军,且有万人不敌之功绩,明面上是他安插在大营的心腹。
  于私……于私他一万个舍不得。
  傅润长叹一声,下了床,赤脚踩在赵彗之的军靴上,仰头认真叮嘱他:“你——万事当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少年长得这样高大了。
  赵彗之听得心乱,温柔地吻傅润的唇,“傅哥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决不失期。”
  傅润推开他,盯着明亮的地面半晌,抹了一把脸,哑声道:“谁准你碰我的?你快出去。”
  雪沙沙地堆积在窗沿。
  金纱红幔,暖炉香笼,御衣局捣衣的砧声时断时续。
  赵彗之在檐下交代了王长全出宫的事,又把傅润抱起来抱回床边,俯身往下亲他的脖颈。
  傅润觉得痒,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做什么?你爹爹要来了。”
  赵彗之呼吸一滞,傅润再三催促,但听他沉默许久,说:“我怕见你落泪。”
  傅润脸热,“赵彗之!谁哭了——”
  “见哥哥落泪,我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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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不能拍脑袋写哈,融合了宋、元两篇《立皇后册文》的“套话”部分,作者分别是苏颂和王磐。
  【《薛相公文集》百衲本】《立皇后册文》
  维正安元年岁次庚戌二月癸未朔十五日丁酉,皇帝若曰:天地合德,故能覆载万物而不遗;日月并明,所以照临六合而无外。咨尔皇后赵氏,衣冠望族,邹鲁华胄,备仪率礼,宜配坤极之尊。今遣摄太尉秦某、摄司徒柳照持节册命尔为皇后。
  第九十六章 祝福
  雪压枝头,入眼景色如黄昏时分。
  沉闷晦暗,沙尘扑面,婆娑树影亦洇染点点土橘色。
  赵坼的病已痊愈,虽嫌禁卒走得慢,却不敢再仗身份直闯寝殿,跑一阵、停一阵、等一阵。
  他年过半百,功成名就,膝下也算儿孙满堂,最对不住的是发妻。
  女子妊娠易损阳寿,哪个世家女嫁到好人家是拼着命生儿子的?
  他赵坼是混账中的混账,没得辩解。
  他们夫妇共育有六子,为的并不是开枝散叶,而是以防……以防白发人送黑发人,断了香火。
  从先祖赵起俞往下,赵家子永远是这么几个,多的是二、三十岁马革裹尸甚至尸骨无存的。
  或许是杀戮太重?鞑靼、北羌的幽灵找上门来了?
  唉,死便死,那是阎王爷不讲理!既姓赵,享了荣华富贵,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可是贼老天爷都帮着皇帝灭他赵家。
  天命如此,如何破局?
  他最看重的长子赵斐之经脉俱废、此生不能再上马,其余诸子皆有所不足,与文官打好配合镇守一方或还马马虎虎,论耐性、论城府,实在难以统帅三军;至于彗之这个小畜生——
  父母爱幼子,人之常情,古往今来验证了千百次的道理。
  赵坼亦不能免俗。
  他想到小儿子对皇帝动了龌龊的心思,又羞又愧,抱拳粗声道:
  “陛下。军中出了什么事?”
  傅润正坐在一面西洋玻璃镜前翻阅禁军名册,不时提朱笔勾画批注。
  四位中年女官手捧犀角梳、金冠、玉簪等物为他梳头束发,个个神色严肃,不苟言笑。
  香炉火势旺,浓郁的檀香充斥着整座寝殿,太监们则在廊下小声交流准备出宫祭祀的事。
  “岳丈。”傅润瞥了一眼镜子里相貌雄伟的赵坼。
  “陛、陛下,您还是喊臣的名字罢。岳丈之称,臣万不敢当,听了臊得很。”
  傅润不置可否:“厉知行的信里说……小周子,赐座。你们先退下。”
  周总管等大珰纷纷称是。
  赵坼眼皮狂跳,心里好不纳闷。
  他耳朵不大好,模模糊糊听见傅润同他说话,每个词他都明白,但合起来——
  嗐,这关头他装什么糊涂!
  恭之死了。
  尸体在狗国人手里。
  ……他听得一清二楚。
  转月是腊月,将士思乡,畏寒受冻,可蛮夷又不过春节!
  鞑靼和狗国两个只会抢百姓东西的土匪国家,日前再度结盟,联手进犯边关要塞。
  情势紧急,是以傅润欲调十万陇右府军增援,加派禁军火器营五百人与各色火铳火炮。
  赵坼久久无言。
  看着年轻人有条不紊地解释莫名多出来的新式火器的来源,他只是点头,心中感慨万千。
  小时候不打招呼偷走他的爱马的熊孩子,如今悄悄做出这样大的事业来,其实不足为奇。
  好,好啊,真好啊。
  早知如此,他有什么放不下割不舍的军权呢。
  在京都待了将近两年,久不握刀杀敌,赵坼边听边垂下眼打量变得有些光滑红润的掌心。
  他忍住丧子之痛,沉稳地说:“恭之的死,臣一人知道足矣。”
  说罢,赵坼眼酸而无泪,憋着一股狠劲徐徐吐出热气,当即要回府准备行装、动员亲兵。
  傅润将名册搁在桌案,“嗯,孤正是此意。大将被斩,若走漏了风声,我方士气消沉。将军节哀,明年孤再好好追封他。此外,孤想调彗之去左翼,代赵斐之行将军职,迁童仇为副将。”
  童仇,是之前接任赵斐之的老将。
  此子行军二十五年,经验丰富,为人忠厚刚直,就是年纪大了怕担责任,反而常常错失良机。
  赵坼听了大急,“不可!彗——他才受过重伤,十八岁的小孩子,毛都没长齐,谁会服他?”
  傅润:“他在厉知行手下两个月,单是杀敌过千、斩两位鞑靼王公与主将哈布查勒,以少对多坚守要镇胡走城,记首论功,参以行状,便可封柱国(从二品散官)。孤已发虎符与他。”
  赵坼人都傻了,一味重复:“不可。不可。他是个孩子。没人服他。我头一个不服他!”
  最后半句说得忒不讲理了。老将军不禁脸红。
  傅润:“英雄出少年。赵起俞十九岁时……我太祖皇帝于襁褓中闻其名,自言‘吾欲投奔之’。”
  这个故事么,爱听杂剧的老百姓都熟悉。
  话又说回来,若非太祖心胸大度、信任赵氏,绝不会默许民间流传这种有损皇帝形象的闲话。
  赵坼突然发现自己嘴笨得厉害,抓耳挠腮,结巴辨争道:
  “那、那是野史啊,陛下慎言!太祖是何等人物,我赵家……当时金匮一地之强豪而已。”
  “非也。孤读太祖行军征鞑靼日记,确实提过此事。”傅润余光瞥见赵彗之进来,略微停顿。
  赵坼急得脑门全是汗,撸起袖子原地转圈,苦思冥想,眼睛兀地一亮,劝道:
  “陛下!您、你不是说‘从长计议’吗?”
  赵彗之:“爹要和傅哥从长计议什么?”
  赵坼几步上前,瞅瞅小儿子的扮相,再瞧瞧“视如己出”的皇帝,“陛下,你要带彗之去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