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不、不是!二哥误会我了!我虽然从前欺负过几回阿诚,但我待阿是极好的。再者……阿和阿诚是、是大哥的儿子,大哥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胞兄,长兄如父,我再混账,既然知道大哥生死不明,所留血脉唯独阿、阿诚,也不会对他们下毒手啊。二哥息怒。”
  傅润轻笑一声,压低声线问他:“这几句话你背了一路罢?你再想想。老九,你若敢骗孤,太子七年前就是庶人,按宗牒、孤才是你的长兄,孤长你十三岁,替父皇打死你也不算是不悌。”
  “且慢!”一声求情如泣如诉、千回百转,徐太后推开挡路的宫娥,急道:“陛下容老身一言。”
  傅润:“太后想说什么。”
  李少臣一案进展之快有如神助。
  从传唤到定罪,不过短短数日光景。
  李相救子心切临时“反水”供出行贿账本就不谈了,据晋毅暗访,其中竟还有徐家人的手笔。
  这是什么意思?
  怕他再查下去,疯疯癫癫喊着要做太上皇的李少臣会把宫宴的事抖落出来?
  徐太后怀疑眼前的年轻人知道了什么,别过脸抹泪道:“小九年幼,陛下难道忘了。小九七岁就离开老身去圆通阁住,他一个孩子,吃穿用度规格骤减,十岁了,远不如陛下当年高大。这样的小身板,同阿诚玩闹还罢,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推阿下井?阿九岁了啊。”
  她常说自己做好了失去长子的准备,毕竟母子连心,突然得知长子血脉俱陨,如何不伤痛!
  泪是真的,不分青红皂白护着幼子也是真的。
  傅润盯看徐太后保养得宜的侧脸,暗暗出神,眼前浮现母妃死前血淋淋的十指,蹙眉道:
  “老九,起来。你再想想,那可是你……胞兄唯二的孩子,你若有歹心,不得善终。你发誓。”
  他要给徐氏一点希望,再将她彻底打入谷底,以此慰藉他未出世便夭折的弟弟妹妹们的魂灵。
  徐太后柳眉微展,连忙俯身催促儿子,“小九,快,你快发誓。”
  傅琊眼底滑过恨意,吸着鼻子低头认错,“我发誓,我若害了大哥的儿子,不得……不得好死。”
  傅润短促地笑了一声,“滚回去吧。此事与你究竟有无关系,孤的人自会查明。”
  他谁都不信,岂会信区区赌咒。
  徐太后抱住傅琊,咬唇再求情道:“陛下,老身听闻圆通阁的僧人行事严苛,动则打骂,每日上堂讲经,小九他们也要去听。寺里到底太清苦了,今日又发生如此祸事,求陛下——”
  傅琊这时候格外规矩,缩在徐太后怀里一动不动,眼圈悄悄泛红,眼眸流露一丝孺慕之情。
  孺慕?
  傅润被自己突来的想法恶心到了,神情冷若冰霜,命圆通阁的僧人随他去宝庆殿。
  他走到一半,低声吩咐王长全,“回去,说孤准了,改去大慈恩寺,就住在太子的屋里。太后不是思念成疾么,百姓既说孤纯孝,哼,纯孝。那么下月起,许老九每两月入宫一次。”
  王长全:“是。奴婢省的。”
  僧人从徐太后闯进来以后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犹豫半晌,弯腰行礼,双手合十低眉叹道:
  “陛下万岁万万岁。贫僧不敢妄言,不过……小施主心藏妖魔,行事乖戾。”
  傅润脚步不停,“孤知道。他同傅璨撒谎构陷孤时的神情一模一样。此事他总脱不了干系。”
  *
  午后,附近县城为看行刑专门赶至京都的百姓熙熙攘攘地排队出城。
  大夏天杀头,还都是朝廷叱咤风云的大官的脑袋,几十年也未必赶得上一回呢。
  “可惜没见着陛下。”
  “嗐,陛下多金贵的身子啊,见这么多老百姓来看他,肯定怕里面藏有刺客。”
  “这么说,还是我们人太多的缘故?”
  “得啦,你叫你儿子好好念书,将来考中举人再过了会试,总有见陛下的时候。”
  “唉,不提那个小畜生。他明年能考个秀才回来,我都敢跪下给他磕头,再叫他一声爹!”
  ……
  飞玄打了个响指,收回探出去的上身,嘀咕道:“大皇帝不纳官人家女儿,怎么来这种地方。”
  傅润手握折扇轻敲飞玄的头,干坐着生气——他有什么气可生的,思来想去还是不高兴,推开身侧两掌长宽的方形木窗,忍着一寸寸浸润心肺的不快轻声喊道:“赵六。”
  陪母亲回定国公府吃饭,饭后被好客的表哥表弟强拉来花楼听曲的赵彗之不肯进楼,长身挺拔如修竹,剑眉星目,站着便有一种尘俗难寻的正气,两厢僵持之际,乍闻声音,止步回眸。
  傅润舌尖抵着昨夜下唇被咬破的地方,两颊气鼓鼓的,打量他的穿着,忽然啪地关上车窗。
  第八十章 吃醋
  赵彗之朝守在马车外的飞玄颔首,顶着表哥表弟好奇的目光掀帘子进来,正面挨了一扇子。
  傅润单手撑着下巴借光翻阅元人笔记,问:“你在家闲得慌是不是,无事可做?”
  赵彗之弯腰捡折扇,因车内地方局促,便就这么半蹲着和傅润说话:“……吃醋了?”
  傅润一噎,倒拿的《南村辍耕录》意外从手中滑落,没好气地刺他:
  “吃醋?孤同你不过是认识,你爱去哪,去就是了,宫里还不缺你一个暖床的。”
  “……”赵彗之捡起折扇和笔记,黑眸漆幽,瞥了傅润浅青色竹叶纹的外衫两眼,起身退出去。
  傅润迟迟不见赵彗之回头,以为自己说得太过火,偏又拉不下脸解释挽回,“飞玄——”
  赵彗之解决了不知实情的表哥表弟,左臂搭着刚脱下的褂子,俯身钻进马车,“陛下是喊他?”
  “没什么。”傅润闻见赵彗之身上一股甜腻的脂粉味,便把身侧的小紫檀木案几移至腿前。
  他总不能说他是提前出宫赴约见他的皇后的。
  更不能说他为此削减随从人数,又特地“屈尊”乘坐寻常官宦人家使用的灰顶马车。
  加上案几,车内愈发逼仄,细碎的阳光透过车窗三角楞格一扇扇洒在傅润的双手和大腿上。
  他不知道他最近是怎么了。
  宫里发生什么事,好的坏的,或者无事发生,他都想着和赵彗之聊一聊,排遣不平之气。
  他想见他。
  ……好奇怪。
  不就是互相纾解以致擦枪走火、被剥了衣裳这样那样乱七八糟地弄了将近一整晚么。
  他在苏州的时候还不觉得,回到京都后突然格外在意赵彗之的动向,时常心神不定。
  不能闲下来。批折子、上朝、召见大臣命妇、询问史馆或天书阁的进度、听博士讲学……
  一旦闲下来,他——
  他总想着见他。
  帝王一生一次的动心,就这么一头栽进大将军和先帝专门为他挖掘的最不该心动的深坑里。
  九个时辰过去了,可恶。
  他仍清晰地记得昨夜赵彗之抱他上马时在他的颈侧轻轻地啄了一口。
  这算什么啊。他凭什么要记得。
  傅润坐立难安,抬手用手背摸了摸隐隐发热的脖颈,终于绷不住冷脸,高声道:
  “飞玄,走,去瑞其坊。”
  马车一阵前后摇晃。
  赵彗之将近九尺的个子,紧贴着车门,眼底闪过无奈,刚要开口,便收到怒目,轻咳一声。
  少年若有似无的叹息混杂着暖洋洋的热气,不讲道理地落在傅润的眼睫上。
  他伸手要回扇子,想了想,干巴巴地说:
  “孤只是路过此地。飞玄先看见你了,因你穿着大红色的衣裳,很容易辨认。”
  赵彗之:“那是吃饭时宗显表哥劝酒,府里丫鬟失手泼脏了我的袖子,在国公府临时换的。”
  傅润看向挂在赵彗之臂弯的金红蝴蝶褂子,脸一臊,“哦。孤知道。宗显从小爱穿这些。”
  他仿佛生怕赵彗之不多想似的,画蛇添足地强调道:
  “我只是喊你一声罢了。你随他们听曲去。我听万鼎说我做皇子时的府邸新修葺了,去瞧瞧。”
  赵彗之见美人嘴硬,只觉得可爱,心软得一塌糊涂,俯身熟练地为美人顺毛:
  “听曲常有,陛下的潜邸岂常许外人一观。求陛下开恩也带臣去瞧瞧。”
  傅润垂眸,搁在小几上的十指白皙如脂玉,细密的睫毛被阳光照得几近金色,“嗯哼,准了。”
  木轮轱辘轱辘地响,车外的喧哗声和烟火气渐渐隐匿行踪。
  瑞其坊从前是偏僻的官巷,“鸡犬升天”,如今有禁军把守,方圆十里没有平民敢停留片刻。
  赵彗之站不直,艰难地保持着站姿,“陛下今日午时没有去刑场,是怎么了?怕有刺客?”
  傅润扶额,一时忘记“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低声发牢骚:“傅瑛的两个儿子都死了。”
  “这?是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