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水稻苗呈嫩青色,随风瑟瑟颤动。
  天阴多雨,田埂极湿极泥泞;春雷轰鸣,雨啪嗒啪嗒下起来,青山转眼笼罩着一层如烟水雾。
  在地方乡绅的请求下,傅润同意回到宫车上避雨。
  他也没有闲着,勉强吃了一盏苦涩的春茶,又传唤劝农官、税丞等人进来回话。
  雨虽缠绵,农人早已习惯,头戴斗笠蹲在田间继续除草固壤,年岁不足的小儿则拎着菜篮到处找野菜。有一种乡下人称野蒜的草颇受欢迎,切碎了抹猪油做煎饼,飘香十里尚有余。
  三月三十一日傍晚。
  傅润从城外回来,侧头闻了闻披风上炸物的气味,“今夜也吩咐做一道野菜,尝尝春味罢。”
  苏州知州殷勤称是,心想陛下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此番定要将乡间粗野之物做出宫里的花样来,动目笑道:“陛下且上楼赏一赏姑苏远近的风光,臣这就去办。”
  傅润按捏隐隐作痛的手腕,眼下哪里能爬楼登塔,见苏州府的官员都退下了,“赵——欃枪。”
  赵彗之还是被他当着江德茂的面云淡风轻地介绍成了近身侍卫。
  不过么……夜里有时……大多时候他们是一起睡的。咳。
  怎么?这算、算是夫妻间的义务罢。
  难道只许老赵骗婚,不许他钓着赵——钓什么钓!他们是夫妻,互相纾解天经地义。
  傅润脑海里闪过一些旖旎情/色的画面。
  “手又疼了?”赵彗之眸色微动,熟稔地握住傅润的双手,拇指绕着凸起泛红的腕骨转圈摩挲。
  傅润唔了一声。
  骨头眼的酸痛渐渐被温热取代,他难免忘记提醒对方君臣、或者仅是夫妻间的尊卑上下。
  有赵彗之在,高文鸢一般不敢盯得太紧,见状,轻车熟路放风筝似的落在大后方负责“放哨”。
  世界只剩下他们。
  各有各的俊美的年轻人面对面站在屋檐下听雨。
  雨声渐止,有时他们无意间四目相对,迅疾地移开视线,只是沉默。
  默契的沉默。
  傅润抽回手,心软道:“你为我制的药,孤让阿汗术拿去试毒了。孤、我并非怀疑你——”
  他还是两种称呼颠来倒去地用。
  可聪慧如他,竟受困于情爱,不能意识到他待他的皇后从来是特殊的!
  赵彗之:“我知道。陛下的病,此药未必能根治,陛下既在江苏,若愿同我去金匮见我师父……”
  傅润按捏眉心,语气冷淡:“孤不去金匮。绝不去。此事休提。”
  “为何?”
  傅润口齿滞涩,“我曾去过一回。有个混账失约迟迟不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我摔下悬崖成了傻子,可我还记得他、在等他,而我的手脚就是在那时候被人一节节敲断的。”
  赵彗之俯身平视他,眼底溢满怜惜和歉疚,“如果那个混账不是有意的……如果他是我——”
  “若教我知道他姓甚名谁,抽筋剥皮凌迟,再诛他九族!唯有杀他,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傅润说罢,心惊自己何必把无所谓的一个影子说得这样要紧、这样咬牙切齿。
  他最恨的既不是骗他财物、伤他体肤的农人,也不是未能赴约的谁。
  他已囚禁了傅璨,他早就亲自完成复仇了。
  二皇子可以有仇恨,但皇帝无所谓喜恶,这是截然不同的。
  偏偏他当着赵彗之的面一次次回忆年少时最落魄的事,甚至一再夸张地描述他如何可怜……
  他想他天生薄情要强,这些话从前不会讲,以后也绝不该说,只是在这一刻——
  从去年暮春真正见到赵彗之开始,有些东西就脱离了他计划的人生,啮咬他冷厉的喉舌。
  傅润抹了一把脸,哑声道:“外面是谁在撒疯?”
  赵彗之一时瞻前顾后怕惹恼了傅润,默默将血玉重新收回袖中,陪他穿过花廊至双鱼拱门外。
  黛瓦白墙的庭院里躺着一个奄奄一息、头发花白的渔妇。
  这里是官衙,有重兵把守,闲杂人等岂能悄无声息地闯入?
  傅润好奇多过愤怒,抿唇不语,手自然地摸向腰侧佩剑。
  渔妇浑身湿透,乱如海藻丝的枯发贴着额头和两颊,只剩一只绣鞋,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啊,好大浪,好大风,呼啦啦刮走了我的船,我的船!有人见过我的船么。那样好的船,装满黄金和珊瑚,离了沙滩,仰起十二面白帆,随风向西边去!我的船!好大浪,好大风!”
  永远是这么几句。
  傅润看她疯疯癫癫的,猜测是装疯卖傻的道姑或者江湖骗子,耐心骤失,道:
  “来人——!”
  渔妇突然睁大眼眸,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澈明亮,悠悠转动时闪烁着琥珀宝珠的光泽。
  她长了一双出尘的好眼睛,再浮躁、再暴虐的人只消与她对视一眼,便莫名心平气和了。
  “我的船。”
  “你的船?”傅润不禁低声问。
  渔妇咧嘴笑,“海浪汹涌,忽的吹散了我的船,我晕晕沉沉随风飘动,一眨眼落到了此地。金子。金子。人主啊,你可有金子么。给我一锭金子,我就走了,不打搅你们一家人用饭。”
  傅润听她说话轻声细语、眉目婉转含情,又点明他身份,断定她不是寻常渔妇,瞥了一眼赵彗之,从自己腰间取下一枚虎头金牌用力丢过去,“孤没有金子,这个,你可敢收么。”
  渔妇双手上举稳稳接住,想了想,“敢。这不止一锭金子了。我将来该如何报答恩人?”
  傅润不说话,见渔妇从衣襟中掏出一对浅口的石头杯,大惊失色,踉跄后退。
  渔妇吃吃地笑,眉心隐约浮现一粒红痣,将石头杯在唇边过渡一圈,坦然递与赵彗之。
  傅润急得出汗,喝道:“赵彗之!你敢收!你快拔刀杀她!快!”
  天旋地转。
  他恍惚睁眼,手心发冷,只见自己还站在屋檐下。
  淅淅沥沥的春雨沿碧瓦坠落,白珠迸溅。
  赵彗之仿佛也刚刚回神,悄然放松手腕力道,闷声问他怎么了。
  傅润又奇又疑,却不肯再提石头杯这个该死的淫杯,“……方才、不……”
  雨一直下到了四月初一。
  四百里外的瓜州望海楼,滚滚长江从此处入海。
  碧浪澄月,鲸豚交跃。
  一对手脚皆戴金圈穿着红肚兜的小童盘腿坐在鲛人背上徐徐浮出水面。
  文人墨客在楼上吟诗诵赋好不快意,楼下有一慈悲相的青年从雾中现形,掂量手中金牌,垂眸微笑,忽而招云唤浪纵身跃入海中,声音渐为浪涛掩盖:
  “一个是孤命帝星,一个是凶煞五色彗,若促成他二人姻缘,善事一桩、功德一件也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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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的观音的本体是年轻男性。
  观音的形象从印度传至东南沿海,经历了无数次文学想象艺术加工,逐渐变为女体(观音的女化);我根据的是佛经传说中常常现身救助海商、海船脱险的观音,有再加工,“原型”相对原始一点点,同时保留了“送子”这一在明清时期特别凸显的神通,无意冒犯(鞠躬致歉)。
  【以下涉及剧透】
  陛下终生只有赵六一个“老婆”,但……嗯反正是黑科技,正文结束以后两人某一天突然有了一个崽,手忙脚乱喜当爹x
  关于这个崽的番外,到时候会放在微博。
  第六十四章 圣旨
  太医院前院使罗住春这几日吃得好、睡得香,老人家一觉梦醒,天还未亮。
  他的蒙古名字叫阿勒坦·乞颜,先祖曾参加忽刺儿台(宗亲大会),家里仍供奉着成吉思汗的御容,至于改姓……是荥阳傅氏一统天下之后,家里的女主人罗氏是汉人的缘故。
  罗住春心大——否则岂能活到八十岁,身在敌营亦不觉得如何,索性翻身下床,用冷水洗了脸,耳朵紧贴着墙面听动静。他父亲九十岁时尚能听到二十里外的马蹄声,他么“青出于蓝”,加上精通药理,在宫里时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得相当结实,屏息一听,果然听见清晰的人声。
  数十尺外便是南行台丞相石斌临时更衣的地方。
  “……陛下暗发了三道圣旨。”这是石斌的声音,不会错。
  “知道里面写着什么了没有?”那么这是废太子傅瑛。
  石斌顿了一顿,“暂不清楚。包大振的衙门上下如铁桶一般。只是老夫已猜得七七八八。”
  “哦?”
  “第一,严加看管圈禁在各地的诸皇子,尤其是与殿下一母同胞的九皇子,太后娘娘恐怕也出不得寿康宫了。第二,李相、陶相、赵将军等辅政大臣身边必有陛下的‘刀斧手’听令以待……问题是陛下怎么安插的人?还是他便不敢‘同归于尽’?第三,京畿的禁卫在配备军器罢?殿下不必忧心,元勉死守武库司,陛下能用的还是仁宗、太宗朝的东西,充门面倒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