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五湖四海的气味,五光十色的热闹,像钱塘江的海潮,彼端未息,此岸又起,层层包围了他。
  傅润看见灰冷的魂魄在这些禁宫不曾见识过的烟火气间游荡、靠近而后退,最终洇染色彩。
  午时、未时、申时。
  日暮已至。
  两种冒失的脚步声捧着食盒笑嘻嘻地溜到耳房去了。
  傅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怔——他已忘却自己为何叹气,心底涌上些许奇异的鼓胀感。
  他刚喝了安神汤,心困神倦,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平躺着放空思绪,突然瞥见厚重的骆驼毡帘子被一只影影绰绰的银灰色的动物推开一角,这动物手脚轻盈,弓着毛绒绒的脊背扑向他。
  羊膻气分外扑鼻。
  是羊。
  他掩去眸底瞬间流露的杀意,闭目养神,任凭这只高大而瘦削的灰羊乖顺地舔舐他的手指。
  再睁眼,已是第二天。
  姚述坐在铺了旧狐裘的木圈椅上吸旱烟想心事,见他醒了,眉毛依旧皱得抚不平。
  傅润:“外公。”
  姚述手握竹烟竿前倾上身作势要敲傅润的手,想想到底作罢,气得牙痒痒,恨骂道:
  “小祖宗,在禁宫里好吃的好喝的不够舒快么?你这是为的谁啊?白白糟蹋金贵的身子。”
  有些秘密祖孙二人一对视便暂且了结了,雪停风止,不必搬出来一再拆剖对质。
  傅润慢吞吞爬起来,喘道:“外公家里可有焉耆绿盐?有个……有个朋友的弟弟指望它救命。”
  姚述冷哼一声,“你先养病。什么稀罕东西,要你偷了老赵的马跑这些路来换?”
  傅润手握成拳,低声说:“不是偷,我留了字条的。”
  “是是是,不是偷,”姚丰钧指挥丫鬟搬火炉进来,“你才多大的小子,赵将军肯信你的欠条?”
  姚述瞪看姚丰钧,“少逗你外甥,给老子滚出去各。阿润,放心罢,那好马被你这小孩儿驱使几日,远比不得去一回西北碰见狗娘养的鞑靼人,现搁俺家马厩一日五顿的养着呐。”
  傅润轻笑,眉眼散尽阴霾,“好。那焉耆绿盐……外公有么?我要尽快送回去救人。”
  姚述忧心忡忡地打量外孙纤细的手腕,不敢想这样瘦弱的小孩子怎么敢跑到山海关,“有!”
  *
  眼角有两点红痣的少年推开铜库门,收起钥匙好奇地盯着傅润的脸看。这是他将来的主人。
  傅润察觉其视线,跨过门槛,同样坦然地观察外祖养在身边的孤儿。
  “你要什么,你自己挑罢,药材都在三楼,若够不着,叫文鸢替你取。他会些功夫。”
  姚述和姚丰钧站在一旁翻阅中秋收进送出的货物单子,偶尔交头接耳,不欲跟得太紧。
  傅润拄杖独自往里走,仰望八角楼阁内堆得满满当当的珠宝金玉,再回望吓了一跳忘记收敛担忧之色的外祖和舅舅,忽然垂眸低低地笑,以至于大笑,神态慵懒,“诸位不必如此紧张。”
  姚丰钧:“哦……哦。”
  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摸爬滚打三十余年的姚述暗自心惊。
  他在年幼的外孙的身上看见了当年殿试撑着下巴命他不必慌神的仁宗的影子。
  如出一辙。
  孙子果然更像爷爷啊。嘶,有点不甘心是怎么回事。
  ……
  焉耆绿盐呈颗粒状翠绿色,盛放于一方隔绝空气的紫金木盒中。
  姚述辗转反侧思索两夜,留下尚在病中的傅润,让高文鸢先护送此物去京都赵将军府。
  高文鸢神色一凛,毫不犹豫抱拳道:“四爷,俺弟弟烦您照看了。”
  姚丰钧双手背于身后,应声:“去吧。在京都万事谨慎。”
  高文鸢再朝傅润叩拜,重重地磕头,“小子文鸢见过殿下。从此听凭殿下驱使,愿殿下察之。”
  ……
  傅润没能在山海关过重阳节。
  收到赵斐之寄来的木头人,他想起什么,扶额失笑,一口饮尽热酒,摇摇晃晃离席告辞。
  不知他真实身份的斡脱商人不住地挽留他,见实在留不住,拍拍胸脯豪爽地夸下海口:
  “下回俺再来山海关,一定带俺们最好的香料来,请官人吃吃看俺们一等一的羊肉馕饼的风味。”
  浙江的盐商闻言也邀请道:“小官人何时去杭州,我做东请官人游湖观潮,瞧瞧诗神东坡的官舍,逛一逛藏书楼。”
  坐在上首的姚述笑而不语,点了头,目送傅润骑马和若干禁宫侍卫翻过山头往南方去了。
  姚丰钧这才附耳说:“爹,羊圈里发现一只银灰色的狼。这畜生,忒狡诈了!杀了十来头羊!”
  姚述讶然,放下酒杯,“竟有此事?哈哈……倒很委屈它。它大抵开了灵智,唔,恐不是寻常野物。”
  斡脱商人附和道:“是啊,俺听老人们讲,银狼是荒漠的霸主,养羊的人家绝不可轻易杀它,否则将要遭狼群的报复。老相公不如给它一只上好的肉骆驼,请它享用后逐它离开罢。狼王颇通人性,恃强凌弱的畜生;遇着比它凶狠的,它啊,就乖顺得像小羔羊。”
  姚述虽是生长在山海关的汉子,毕竟好些年不回故乡,也不记得先母是否提过这样荒诞的传说,敲定主意喟叹道:
  “好,就依你所言……将它小心送去它该待着的地方,生死全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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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章作话里的四个黑框字有人猜对了吗?陛下现在大部分时候是正常人,小部分时候嘛……赵六会给他上“爱♂的教育”的。
  关于牛肉。明代边疆军队杀牛一般不受朝廷法令拘束,打仗的地方,缺粮的时候什么都吃,哪里顾得上是牛是羊。设定里陛下的外祖的势力属于“灰色地带”,虽然不是正规边卒,吃点新鲜冰牛肉是没问题的,而且这里也不怎么用耕牛,主要农用家畜是马和骆驼。
  另,因新规定,本来说番外有攻和受的崽,虽然陛下没那个条件、也不可能接受生子,崽是吹风吹来的x,但是这个崽还是…谨慎起见,相关番外完结后会放在我的微博,给大家看文添麻烦啦,谢谢理解。因为我的微博是小号,不常上,不用特意关注,有番外的时候看一下就行。秋安。
  第三十七章 光明
  傅润回到京都,文宗正要前往丰山祭祀,便当着六部尚书的面批了他一顿,言辞狠厉。
  时任宣徽院院使的陶先随驾出游,鹌鹑似的缩在上峰礼部尚书身后,仿佛无关紧要的二皇子很丢了他的脸,因此十分无地自容,只恨不能落泪以免御前失仪。
  倒是元勉,见文宗神色阴沉将欲禁傅润的足,持节出列,提了一句调太子兵部行走的意见。
  文宗笑着应了,“你好好地教他……唉罢了,阿润,自从开蒙,你哪一回的课业不是糊弄应付的?此次竟为躲懒跑到山海关去斗鸡遛狗——真真孺子不可教也!滚下去跟着陈大康罢。”
  老太监陈大康当时还是司礼监副总管,哎呦一声,颤巍巍地说:“老奴岂敢。”
  傅润心里冷笑,面上则一副可怜懦弱的模样,低眉舔唇四顾茫然。
  “下去。”文宗不耐烦,冷冰冰地瞟了一眼次子,“……文不成武不就,明日狩猎,你留守行宫。”
  “是。儿臣遵命。”
  听到不用骑马射箭,傅润眸色微动,仿佛长舒了一口气,垂手跟随太监陈大康离开。
  兔子都不敢杀。
  如此蠢毒懒弱、心志狭隘的小儿子将来有什么资格配和太子争皇位?
  文宗有时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应对失当、伤了儿子的心,转念一想:三子璨比阿润还小一岁,武功骑射样样出众……亏阿润是姚妃唯一的儿子,哈,怎么姚述举家之力就养出这一个草包?!
  做父亲的非但未曾愧疚,反而愈生厌恶,连带冷落了大半年因多次流产容貌憔悴的姚妃。
  ……
  傅润觉得母妃将父皇的冷落全归罪于他是很没道理的。
  怎么会有人天真地想用一辈子去换帝王最不值钱的“真心”。
  十二岁的他坐在未央宫正殿的屋檐上,右手搭着膝盖遥想斡脱商人所说的三佛齐的位置。
  禁宫太小了,小得一眼足以望穿每个人的欲/望和卑鄙。
  百万人口定居的京都亦是一座臃肿的孤城。
  四层城墙年年加固修缮,与御兽园关牲畜的栅栏何异。
  中土北面有草原,翻过遍布沼泽的森林是白雪皑皑的狗国,袒胸露/乳的女王去岁丢失了一把纯金打造的巨弓;西面有血红色的沙漠,沙漠尽头是征战不休的伊利汗国;东南面是百川入海之所,春夏季风时节靠岸贸易的番船海舶像一幢幢高楼,绵延数十里不见碧浪……
  “俺们从泉州港起航,若风顺海平,二十五天即可抵达三佛齐,用瓷器换那里最好的香料。”
  披纱戴帽的胡人。
  铺满一整面海滩的绿藤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