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咳,二殿下,”赵斐之快步如飞,目视前方,“你昨日对着我家的廊柱砍了许多刀,是怎么了?”
  傅润吃力地跟上步伐:“……没什么。我下回带金子出来,你再换一根好的木头就是了。”
  赵斐之看上去大大咧咧,毕竟是四个皮猴弟弟的亲大哥,略思索几息功夫,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抛给傅润玩,“殿下可知我还有个弟弟?”
  傅润笑,“你到处认弟弟,元尚书家的几个孙子上月被你揍怕了,连夜回西北——”
  赵斐之也不否认,“那是他们不禁打,又娇贵,偏不肯认输的缘故。唉不说那些怂包,你瞧瞧。我弟弟寄来的。”
  一只丑得难以形容的木头小人。
  傅润勉强提起兴趣碰它的关节,发现每一处都能转动调整,尤其是手腕、手掌和三截手指。
  “……他做的?”
  “嗯哼。”赵斐之俯身清理马槽,拍了拍马,“六岁的小孩儿,风吹吹就倒的身体,还想着习武。”
  傅润踮脚解缰绳,“他寄这个讨好你。你不是好为人师么,何不满足他。”
  赵斐之抚摸马耳朵的右手一顿,尴尬地收手,“哈?!是……这样?!”
  “嗯。我想是。”傅润眸色清亮,孟秋的阳光落满及腰的青丝,整个人站在日辉里,“挺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殿下不觉得这木头东西忒丑了,因此每看一眼心情便好一些?”
  傅润牵出暂属于自己的矮脚马,翘起嘴角含糊道:“或许罢。送我了?”
  赵斐之摇头,夺过来紧张兮兮地收好,“我弟弟给我的。再说……”
  “什么?”傅润翻身上马。
  “他病得厉害。送节礼来的嬷嬷在我母亲那里说话……我昨日饭前偷偷听了一耳朵。”
  傅润欸了一声,“不大好么?”
  赵斐之叹气,“何止不大好。光是从鬼门关救他,六年里不下二十回了。即便是我们家的家底……这回多半也救不了他。殿下说的话我记住了,奈何我是赵家放在京都的质——咳,总之不能离京;西北有战事,父亲也顾不上……他不是讨好我,他是想给他大哥留个念想。唉。”
  秋风瑟瑟地吹拂两个少年稚嫩的脸。
  傅润骑着马走到门下,望着橘红色的朝日默不作声,忽然打定主意回眸笑道:
  “到底缺什么药?”
  “……焉耆(今新疆)绿盐。”
  “好,我替你救他一回,若救回来了,你把这个‘念想’送给我,好么?”
  赵斐之愣愣地点头又立刻摇头,以为傅润是随口一说,并不放在心上。
  赵家是何等人家,难道没办法打听清楚禁宫并无此物?还需让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想办法?
  事实么。
  合该他救他。命里注定的姻缘。
  是夜,月色朦胧,赵坼披头散发虎目怒张,站在马厩里大吼:
  “混账!傅润你个混小子!!你们还不快去追!!!混账!岂有此理!他是替太祖来抄我家的么!”
  文宗朝实录稿有载:
  [将军坼独好马,长治六年秋痛失一千里神驹,终日惶惶不饮酒肉,告病在府,一月而止。]
  中秋夜,山海关大雪纷飞,冰冻千里。
  告老还乡的姚述率下仆巡视田产,突闻马蹄声,皱眉命儿子姚丰钧推开柴门,“谁啊——!”
  少年身披朱色大氅,鬓发沾满雪籽,脸冻得煞白,四肢僵硬,一字未言便直直地跌下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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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梁瓷局,元制,在景德镇,有专门为皇室烧制的瓷,也有流传到海外的。焉耆绿盐,好像是治眼睛的(?),大概是某种矿物硫酸铜(?),我魔改一下把它变成起死回生的“神药”了。陛下的外祖家终于出场了,山海关是陛下童年里最好玩的地方,是他真正的故乡,有大海有荒漠,有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种想法的人。不过嘛……外祖父姚述一看到傅润,就猜到傅润有■■■■,额头青筋直跳。赵坼:老哥哥,你也头疼是吧(猛男落泪),还好我家没女儿,不然看见傅润走不动道死活要嫁他,我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能气得绝食(猛男疯狂落泪)!赵六:……(继续背台词等出场)
  第三十六章 霸主
  一个千里独行来历不明的贵公子,一匹疲惫不堪的好马,随暴雪闯入民风淳朴的山海关。
  今夜姚家庄的农户们仍酣睡于土炕,做着子孙满堂或永世免除徭役的美梦。
  他们祖传子、子传孙的破瓷碗残留两三块结实噎人的野麦蒸饼,明早热热就能分着吃。
  雪越下越大,咯吱咯吱黏咬羊圈的稻草棚子,寒风呼啸的时候大有压垮它的气势。空灵干疏的气味随之弥散升盈,一点点驱散浓郁的羊膻。
  低垂而向外平展的屋檐挂有晶莹的冰棱,暖阁默立于寂静风雪中,与牛羊一齐等待犁明。
  真是好大雪!多少年不见!
  姚丰钧提灯掀开骆驼毡帘子,双手捧脸呵气取暖,再揽过大夫的肩膀执意送他去厢房歇息。
  大夫连声推辞,见推不得,歉笑道:
  “四爷盛情难却,折煞俺了。俺也不敢说那小王孙何时醒来。”
  “嗐,你的医术,俺难道信不过么。走走,陪俺吃碗肉臊子汤饼去,再切两斤牛肉可吃么。”
  “欸好。细盐卤过的牛肉,放炭盆上一烤,那顶好吃的。”
  大夫匆匆往前厅去,走过透风的连廊,停下脚步同姚丰钧恭敬地朝站在暗处的老人颔首。
  “……”姚述猛吸一口旱烟,肃阔的脸转过来,眉头紧锁,半晌方叹道:“去罢。”
  姚丰钧:“爹要吃么?忙活一夜,手脚都僵了。”
  姚述望向暖阁,“跑来一个金玉堆成的小祖宗,哪里吃得下。烧两盅酒来,其余不要烦。”
  他十二岁失怙,由寡母抚养成人,凿壁偷光、悬梁刺股亦不能形容求学之艰难,二十三岁从河北连中三元一路考进京都,年少成名,宦海浮沉,年过半百又为执拗的长女操碎了心,提前辞官避外戚风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万想不到外孙年纪轻轻竟然、竟然——
  “爹,酒来了。”
  姚述灰白的胡须迎风颤动,额头皱纹堆叠如沟壑,直到酒结成冰才打了个寒颤,慢慢回神。
  *
  好冷。
  冷得五脏六腑纠成一团,温凉的血黏附在心脏四周不肯流动,手脚又肿又轻彻底失去知觉。
  傅润知道外祖家有走南闯北的商人,西至疏勒(今新疆)北至五原(今内蒙)的珍奇货物皆随驼队汇聚于山海关,一年四季人马络绎不绝。至于有没有焉耆绿盐……其实不很重要。
  他也知道各驿站的站丞为何不拦他:父皇并不在乎中秋宫宴少了还是多了一个讨嫌的废物。
  何况傅瑛的外家徐氏在户部颇有势力,略示意一番,谁敢擅自拦下持有龙纹玉牌的皇子?
  于是被有心人误导了方向的赵坼自然追不上他。
  傅润睡得昏昏沉沉的,只记得夜半时分有一只粗粝苍老的手撩起他的眼皮查验瞳孔。
  太冷了。
  他怀着愤懑和某种可怖的决心单枪匹马远赴山海关。
  风吹日晒、月涌星移,坐在金灿灿的田埂间观看农人割稻的趣味稍纵即逝,愈往北、离京都愈远,逃脱生天的畅快恣意并未如期而至,反倒是侥幸苟活的痛苦像钢针似的源源不断扎进脑海,刺穿他的眼珠和鼻腔。
  铁锈味始终畏缩在紧闭的口齿间,如虫咬蚁蛀碾磨仅剩的一丝生念。
  后半夜他曾被人轻柔地抱起来灌下汤药。
  冻僵的脸颊一沾枕头,混乱空白的思绪再度坠入冰冷的深渊。
  他想死。
  想在一场洁白的大雪中结束从不被人喜欢的一生。
  傅润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念头。
  或许……
  青蒙蒙的亮光贴着他浓密湿润的睫毛打转,有谁蹑手蹑脚掀开帘子搬东西进来了。
  “嘘——哎唷,小翠你笨手笨脚的,让俺来罢。”尽管压低还是稍显豪迈的女声。
  另一个浑身金橙香的女孩儿不禁发出清脆的笑声,紧接着是刻意的屏气和放缓的脚步。
  热水倒入瓷盆的流声、绞毛巾时淅淅沥沥的水声……一双暖和的手在他的脖颈处按了又按。
  光亮蓦然照进他的眼帘。
  卯时、辰时、巳时。
  门外嗡嗡的交谈寒暄一波接一波,起初还有人请他们“噤声”,再后来,简直……
  人声鼎沸。
  傅润觉得吵闹,眼皮颤了颤,又烦躁又气恼,可惜还未有力气睁眼——
  一股掺杂馥郁的辛香料的羊膻气“轰地”贴近他,旋即被咽下惊呼的谁强拽出去请吃茶用饭。
  窗帘子大开,逐渐灼热的秋阳将他苍白失血的脸描摹得发了一层细密绯红的汗。
  荔枝的甜香、海鱼的腥味,玉兰的清舒、盐场的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