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暖气一吹,我刚刚带进来的潮湿冷气便不复存在,我讪讪收回手,找了个看起来比较随意的姿势放好,有些不安地想衣服上残留的雨滴会不会打湿座椅。
  “你家在哪儿?”
  忽然听见他问,我磕巴了一下差点忘了自己家在哪里,报出地址后小声说了句:“谢谢。”
  周途刚刚漫不经心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反而握紧了:“……客气。”
  周途不喜欢听歌,车内没放任何音乐,只能听到雨点密集砸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雨刷器起起落落,不断擦拭糅合着一片朦胧的夜色,我能看清楚的只有前方车辆的尾灯,汇成了一条流动的红色星河。
  好安静。气氛依旧有点尴尬。
  不知道平行宇宙的我在干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上千万个叠加的后悔心声在此刻同时震耳欲聋地说:没出息啊,周依白。
  几年前口口声声说“不要来找我,我不想看到你”的人是你,说“我们这样的关系是不正常的”的人也是你,就算不是真心话,难道扎过别人的心,现在要把石中剑硬生生拔出来,让愈合的伤口再次涌出鲜血后说“其实我也不想伤害你”吗?
  就算周途理解了,原谅了,那以后呢?几年一过,物是人非,我们的关系还能回到从前吗?我会打扰到他的新生活吗?万一他早放下了呢?而且他应该会回净城,来幢城不过是看朋友,这次好心送我一程,以后就没什么见面机会了。
  我揪着安全带,认为造成这种局面都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在宛如薛定谔的猫的猜测中反复横跳后默默得出个“逃避虽可耻但有用”的结论,甚至有点怨恨自己:
  就不该上车。
  “幢城的冬天比净城冷。”
  周途找了个我们可以聊的话题解救了我,我接过话说:“习惯了还好,幢城不下雪,我还是喜……”我突然噤声,僵硬地转换了话题,“快过年了,你应该要回净城了吧。”
  周途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在幢城的公司刚成立,现在不打算回去。”
  我听见这句话怔了怔,几秒钟后周途递过来一张名片。我反应过来接住后,看见上面简约但考究的排版和字体,印着周途的名字和“同舟科技”四个字,以及他们公司标志性的船形徽记,右下角有他的手机号码。
  我摩挲着名片被精细打磨过的边缘,感觉指尖又在不听话地升温,快要把这张冰凉又厚重的名片融化,最后什么都化了,看不清了,只在手心里留下“周途”两个字。
  车缓缓停下,我才发现到家楼下了。我看了看冬夜里亮着几盏孤独的灯的居民楼,从幻想回到了现实,名片还完整地躺在手里,没有变化。
  下车前,我偏头瞥了一眼周途,他微微皱起了眉,本就英俊凌厉的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有攻击性,浑身散发着一种冷峻的气息,直觉告诉我他不太高兴。
  又面临分别时刻,我不想流露太多难过的情绪,扬了扬手中的名片笑笑说:“周总给了我名片,那我可以加你的联系方式吗?”
  “嗯,”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用叫周总。”
  那叫什么?
  我下意识想接话,但憋了回去,只答了声“好”,打开车门下了车,发现天气预报说好下几小时的雨也不作数地停了。
  我和他挥手告了别,转身离开了那个和周途近距离相处的空间,一步一步走进单元楼时,我忽然感觉自己变得聪明清醒了一点,脑海里涌出了很多当时应该要说但没有说出口的话。
  这些年你在国外过得怎么样,你回来过吗?为什么要在幢城开公司,你以后会一直留在这儿吗?你……十九岁生日那天有没有完成我许下的愿望,你去北海道看雪了吗?
  “依白,回来了。”叶阿姨站在门口看见我笑着打招呼说,“是不是又是之前那个小伙子送你回来的?”
  “不是,”没下雨了,我眼前还是奇怪地模糊了,我赶紧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说,“他是……”
  他是……
  我还没想出答案,楼上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歌声:“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又来了!”叶阿姨恼怒地说,“这两天楼上一到晚上就唱歌,烦死人了!”说完只能看到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根本顾不上我就急匆匆上楼找人理论了。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家。
  打开灯,走到阳台,往下一望才发现那辆车现在才开走,犹如一尾红色的流星悄然划过,短暂地照亮了我眼中倒悬的黑色天空。
  流星彻底消失了。
  我盯着地面发呆,楼下还在开着伴奏扯着嗓子半死不活地唱《洋葱》:“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还能隐隐听见叶阿姨拔高音量地大喊:“赶紧!给我关了!”
  我低头看了看那张一直在手里攥着的周途的名片,在手心里、在生命线之间留下了一道比流星更长久更深刻的线。
  九岁到十九岁,确实是一道刻骨铭心的痕迹。
  撕心裂肺的歌声几乎要割破耳膜,我叹了一口气,咕哝了一句:“难听死了。”便离开了阳台。
  第42章
  妈妈在除夕前三天去世了。
  我这三天没怎么阖过眼,处理好妈妈的后事后就回到家打开被岁月和灰尘洗褪色了的盒子,一件件收拾妈妈的遗物。
  其实没有很多东西,只是一直没好好整理一下,没钩织完的毛衣和没绣完的“家和万事兴”的刺绣堆在面上。扒开下面花丛一样的毛线球,我被扑上来的灰尘颗粒呛了一口,喉咙痒得像爬进了蚂蚁,只能捂着嘴把它们咳出来。
  咳得撕心裂肺时,我一眼看见花花绿绿下露出来的一片红,霎那间产生了幻觉,以为喉咙里涌上了相同颜色的血,泛着腥甜。
  强硬地憋住那阵痛痒后,我抓住一角抽出来才发现是张寻亲告示牌,上面有孩子的照片和具体信息、丢走时间和地点,以及妈妈的联系方式。
  我和照片里笑得灿烂的小男孩对视后,顿时感觉心脏仿佛被狠狠揪紧了,犹如用双手挤压一颗沉甸甸的水球,下一秒就会爆炸。
  我赶紧放下牌子,继续往下翻找到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打开后首先滑出来了一张泛黄的病历单,姓名那一栏填的“白迁时”,诊断结果是眼底病变。
  还有一张基因检测报告,不只有白迁时的样本,他的家属楼英兰和白尾都做了检测以便确定基因型和遗传方式。结果是白迁时和白尾都是不幸的患者,楼英兰是万幸的无症状携带者。
  虽然早就知道我的眼病极大概率是遗传的,现在验证了事实后,我还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回想起妈妈离开前的场景,我拿着报告单,怔怔地抬起头,瞥见墙上挂着的蒙尘的全家福,画面中年轻貌美的女人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小孩,旁边五官端正的男人把手搭在女人肩上,面对镜头腼腆地笑。
  他们那时还不知道命运的安排是何其狗血,何其造化弄人。
  三天前。
  我一如既往地在病房照顾妈妈,她的病情恶化得严重,医生已经委婉地提醒我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我最近一直呆在医院。
  早上,我让胡阿姨去吃早饭,自己留下来给妈妈擦完了脸,她的手突然伸过来,手指像一根根枯木,拼了命把自己掰断握住了我。
  妈妈异常珍惜从病魔掌心中抓住的清醒时间,似乎害怕我又会走丢般一直盯着我。
  她费劲地张开嘴说话,我凑到了她嘴边听。
  “小尾,对不起……”这是她这几天第一次知道我是谁,她早已干涸的眼里再次流动着泪水,又一次对我说了对不起。
  每次清醒后都会说“对不起”。
  到底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她突然情绪崩溃,止不住地发出呜咽的哭声:“是妈妈抛弃了你。”
  “什么?”我心跳都停了一瞬,声音都颤抖着问,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否定,“妈,你说什么呢,你别骗我了。”
  这是在骗我,对不对?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骗我。
  “那天你爸赶回来给你过生日,你在电话里说想吃糖葫芦,他答应了去买……然后出了车祸。”
  “都是我无能为力,我没有办法……”
  “我带你出去,把你留在那里,走了一个转弯就后悔了,为什么跑回去你就不见了。”
  “一定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惩罚我抛弃你,妈妈找了你好久好久,对不起……”她抓着我的手,在病房,在生命垂危的时刻告诉我……
  她明明可以永远隐瞒我真相,却在这一刻选择了告诉我。可怕的病魔一天天啃噬着她的身体和精神,她对我的愧疚却永远占据高地,最后到了什么都不剩了的时候,愧疚就成为了她生命里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