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赶紧搀扶着她坐回去,余光瞥见了病房的门竟然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还有媒体站在门口拍摄,我瞬间有些不解,还有被冒犯到的生气:“叔叔,我们好像没有同意媒体来拍摄吧。”这个称呼还是他后来让我这么喊的。
  妈妈捋了捋有些乱了的头发,直愣愣地和外面的媒体对视了一眼,目光在我和周辑昌身上窘迫地来回转。
  他只是从容不迫地笑笑:“我好像记得楼大姐当时签了肖像使用授权书来着,都是为了公益配合宣传一下,不过依白提醒得对,我确实没有提前过问。”他抬手往外招人,“小李!你按照侵权赔偿计算方式,给他们补发一下……”
  妈妈听闻脸色马上一变,赶紧摆摆手讪讪地说:“不用不用,我们都同意出镜的,您都是做好事,能理解能理解。”说完她递给我一个眼神,征求我的意见。
  我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于是后面他们便得寸进尺地全程在室内拍摄了,硬生生搞得像拍戏一样,茶几上也摆了几本印着“xxx企业家寻亲联盟”logo的烫金宣传册,让这场本该激动开心的见面变成了生硬枯燥的广告。
  拍摄完后,我终于放松下来,妈妈再次感谢了他一次,仿佛一切将要尘埃落定笑着说:“白尾,周老板之前说等走完自愿解除收养关系流程,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什么?”我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眼下重逢的喜悦,忘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潜意识地以为还可以回家,和何叔一起照顾花,等周途回来一起吃饭……
  “回,回哪儿?”
  “回老家幢城啊。”她说。
  那也太远了。
  这一刻,我突然很想不负责任、无理取闹地说:“就待在这儿不好吗?”
  我又立刻联想到了还在出差的周途,他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一个不熟悉的城市生活,呼吸和净城不同的空气,品尝和净城不同的美食,看和净城不同的风景,可是我没有过,都是他陪着我。
  都是他陪着我。没有他,我怎么办?
  我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楼女士,我想和依白单独聊一会儿,你先出去吧,我的助理会带你去休息室的。”周辑昌在一旁突然发话,“我们等会儿再来签署书面的解除协议。”
  她走后,周辑昌勾起的嘴角马上放下了,面容冷冷的,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周途和他挺像的。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后开始卖关子:“你知道我把你留下来是想和你聊什么吗?”
  “……”我想了想诚实地说,“不知道。”
  “看来你这么快就忘了两天前发生的事了,心也是挺大的。”他露出一个又讥讽又陌生的笑容,放下茶杯。
  我刻意不愿回忆的痛处被他狠狠一踩,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克制地攥紧了拳头,闷闷地说:“没有忘记……”
  “没有忘就好,本来这几天为了摆平你搞出来的好事就整得我身心俱疲,自己的病都要顾不上了,要是忘了,”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有意地落在我身上,“我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什么意思?”我实在不明白他话里话外的含义。
  他终于不再打谜语,手指不耐地在扶手上敲了敲,面无表情沉声道:“所有流程我会托人在两天内办好,到时会给你们母子订最早的机票离开净城,你必须和周途断绝一切联系,不再来往。”
  我听完他的话愣住了,盯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回答。
  他见我这副模样好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愿意?秦文逸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脑袋上缝了好几针,伤情鉴定报告上可是定的轻伤一级。虽然以你现在的年龄还不用负刑事责任,但你知道要赔偿多少吗?单单算误工费都能抵上你母亲半年的工资,如果不是我出面摆平了这件事,要是告诉你母亲你打了人……”
  “够了,”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终于不管不顾地说,“明明是他要对我图谋不轨,凭什么说起来全是我的错一样?”
  “图谋不轨?”他嘲弄一笑,“你有什么证据吗?就你这样的,人家有钱有势的成功人士能看上你什么?别自作多情了。”
  即使怒火中烧,理智在此刻一直沉重地压着我贴在沙发上,无数委屈哽在喉咙让我说不出任何话来。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还挺有手段的,给我儿子下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恨不得把你栓裤腰带上!”周辑昌从柜子里掏出一叠照片狠狠甩在了茶几上,散落的照片上全是我和周途在一起的身影,牵着手,笑得很开心……
  他脸色铁青,提起这事扫视我时,仿佛恨不得从我身上剐掉一块肉,再也伪装不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怒气冲天地指着我:“甚至还在你身上装什么窃听器!真是疯了!算是让我彻底明白哪里不对劲了,这混小子昨天差点把我气得心脏病发作。”
  我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抿着唇,只敢用余光看他。前面的内容因为太生气根本听不进去,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他提起周途,我真的产生了一种愧疚感。
  “我信佛这么多年,当初好心收养你没想到是种下了恶果,完全是养了个白眼狼,吸血虫!”他咬牙切齿地说完,捂住了心口处。
  我的脑袋都快要埋到了地上,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无奈可怜的祈求语气对我真切地说:“你行行好,自愿离开净城,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还给你找到了亲生母亲,已经足够仁至义尽,看在我也是……你养父的份上,放过我儿子好吗?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不想让他执迷不悟地走弯路了……我想你对他也有感情,也不忍心对吧?你们在一起是没有结果的。”
  这一刻我仿佛灵魂出窍,飘荡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冷眼旁观着坐在沙发上面色苍白、神情呆滞的少年动了动嘴唇,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像具傀儡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瞬间满意地笑了:“离开之前我会派人过来监督你给他打电话,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找你,让他彻底死心。全程录音,不要搞小聪明。”
  两天后,周辑昌用他的“加速”通道走完了流程,通知我们离开。我打包了这六年的所有回忆带着四个大行李箱,趁着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周家,如同当时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
  抵达机场时,周辑昌安排的人已经提前到位,一见面便要求我现在给周途打电话。这两天我的耳边一直充斥着周辑昌说的那句“不想让他执迷不悟地走弯路了”,根本无心面对周途发的任何消息,行尸走肉般模仿着以前的自己回复。
  “依依,这么早打电话过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将手机贴着耳朵,听到周途声音的那一刻如死水般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开口便已经哽咽:“哥,我找到妈妈了,我要走了。”
  “……你说什么?”他的声线徒然抖了一下,又忽然明白了什么带着怒意问,“是不是他找你说了什么?”
  “他”指的是周辑昌,面前那位穿着职业装的助理盯着我,我缓慢地眨了眨眼按照他的要求说:“他是找了我,我们自愿签了解除收养关系的协议,现在……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那边沉默了良久:“我现在回来找你。”
  “回来干嘛啊?”我揉了揉眼睛,碰过眼眶的手已经湿润了,哑着嗓子说,“我都,都知道你在我身上装窃听器的事了,你知道这么做很变态吗?监狱里的人才需要时刻监视,我有自己的生活。既然现在我找到了家人,也没有理由不走,所以……我们分开吧,我们这样的关系是不正常的,不要来找我,我也不想看到你。”
  我抹着眼泪想如果必须被迫地说违心的话,我宁愿不会说话,去一个没有声音的外太空。
  外面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地盖在城市上空,整个世界仿佛陷入无止境的昏沉。
  “你……”周途的声音低低地从喉间溢出,听上去有些颤抖和无力,“你……的眼睛怎么办?”
  我一手捂住了脸,另一只手也抖得要再也拿不稳手机,说话已经带着崩溃的泣音:“别管我了,别来找我。”
  说完我马上挂断了电话,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等到我终于哭到泪快流干后,和周途唯一能联系上的手机也被助理要走了,他递给了我一部新手机,有新的电话卡,此后还会有新的联络人,新的通话记录,只是通讯录上再也没有某个人。
  飞机起飞,我麻木地从舷窗往外看去,远处高楼的轮廓渐渐被稀释,天际线仿佛被橡皮擦擦去清晰的痕迹,整个净城都从我的视线中淡去,如同一块渗透我生活的墨迹一页页往后翻过,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变成了一个墨点,最后消失不见。
  我想,我本就不该拥有那段叫“周依白”的人生,老天爷恶劣地在我以为本该一直幸福时让我回到该去的轨道,强行矫正了我的人生。
  我只能接受,将这段记忆从程序上删去,当作从未发生过,不去回忆,安慰着自己没什么不同,有时候不得不做出点牺牲,来成全彼此更好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