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应天帝沉默片刻,终是轻叹一声,“做个好皇帝。”
也罢,有谢家辅佐,自己应当可以安心了。
殿内的恸哭声又大了些。
褚萧懿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儿臣遵旨。”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一段沉默。
休息了一会儿,应天帝极轻地唤了一声,“梓童。”
谢流萦膝行至榻前,俯身应道:“臣妾在。”
应天帝想要抬手,却发现自己已连指尖都无力抬起,只微微动了动,气若游丝道:“……太晚了……朕……对不住你。”
谢流萦怔怔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无泪可流,却还是落下泪来。
他等了许久,终究未能等到她的回应。
眼泪是无声的,她一个字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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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丧过后,新帝继位,太后垂帘听政。
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动作却雷厉风行,更有濯影司辅佐,不过月余,乱党已被连根拔起,积弊多年的吏治为之一清,朝堂又恢复了海晏河清之象。
谌庭先前被褚萧和流放广南,赶了十几日的路,刚在驿站歇下脚,便接到圣旨官复原职,只好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回到鸿胪寺,他接到的第一件差事,便是给梨瓷册封诰命。
闻此,千里奔波的辛劳立刻烟消云散,谌庭端坐在鸿胪寺的书案前,准备开始大展身手。
作为紫禁城中声名在外的风流公子,他对衣饰穿戴颇有心得,命妇的装束虽然有制式,但细节处仍大有可为,一想到自己亲手构想的命妇翟冠和大衫能够被梨瓷穿戴在身上……
“咦?”
谌庭忽然打了个寒颤,明明是盛夏,他怎么感觉后背发凉?
他抬头望去,谢枕川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前,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谌庭清咳了一声,也假笑道:“谢大人今日怎的拨冗来了鸿胪寺啊?”
“听闻我家夫人要受封诰命,”谢枕川抬手示意,身后人立即抬进了一口紫檀木箱,“已经备好了,谌大人随我前去颁旨便是。”
谌庭还想挣扎一下,“这不合规矩,诰封的赐服,都是出自制敕局,由鸿胪寺督造,岂有自备之理?”
“规矩算什么,”谢枕川轻笑一声,语气颇有几分骄矜,“我家阿瓷,自然要用最好的。”
谌庭被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酸倒了牙,忍不住揶揄道:“也是,毕竟你家妻爵都高于夫爵了。”
自古妻不逾夫,可如今梨瓷受封的是正一品的国夫人,反倒比谢枕川这个正三品的濯影司指挥使高出不少,更何况他如今还没有承爵。
谢枕川瞥他一眼,非但不恼,甚至弯了弯唇,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那也是我家夫人凭借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他又坦然自若地补了句,“我既是赘婿,夫人的品级比我高,亦是天经地义。”
“是极,是极。”谌庭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叹服,既服谢枕川这厮的厚脸皮,更叹谢夫人纯良果敢的心性。
梨瓷在宫变那日勇闯禁宫、救皇子、寻玉玺的事迹早已传遍京城,坊间甚至编成了话本子。想两人大婚时,人人皆道谢枕川是被梨家下了降头,才鬼迷心窍入赘,如今的风向已经成了“梨家女命格贵重,是谢指挥使处心积虑做小伏低,才抱得美人归。”
谌庭收了玩笑心,打开箱口,仔细检查起赐服制式来。
虽说五品以上的诰命赐服都是纻丝绫罗,偏生面前用的这一匹格外绵实柔软,触之似流水般细密生凉;冠上珠翟确是五翟,用作装饰的珠牡丹和翠云亦用了极为精湛的点翠工艺,圆润饱满的东珠上也映出幽蓝涟漪;大袖衫和霞帔上的金线云霞翟纹反倒不值一提了,却仍旧熠熠生辉。
谌庭挑不出毛病,便带着旨意,和谢枕川一同往信国公府去。
路上,他到底没忍住,压低声音凑近问道:“听闻太后娘娘原先有意让你当摄政王?”
谢枕川脚步微顿,眼风扫来,漫不经心道:“你从何处听来的闲话?”
“这你就别管了,”谌庭识相地岔开了这个话题,却仍旧追问道:“摄政王可是正一品,你为何推拒?”
凭谢枕川与天子的舅甥关系,莫说是位极人臣,至少也不用背这种“品级还不如夫人”的软饭名声嘛。
不过这番话他不敢直说,只是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圣上聪慧,辅政之事,太后娘娘一人足以,”谢枕川前一句轻描淡写,后一句当仁不让,“兼之我得顾家。”
……这番话说得谌庭哑口无言,不过谢枕川那“处心积虑做小伏低”的名声他亦有所耳闻,从前的工作狂,如今每日下值就走了,给夫人描眉绾发的差事都要抢来做,隔三差五还要下厨备膳,的确所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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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信国公府,谌庭奉上了册封一品国夫人诰命的旨意,将流程走完,原想多坐会儿,就被谢枕川毫不留情地赶走了,他取过那套赐服,回到内室,亲手替梨瓷试穿起来。
这是一身翠蓝色的大袖衫,衬得梨瓷肌肤胜雪,莹然生辉,两条赤色霞帔自肩头垂落,底下是鎏金白玉坠子,宛若双凤衔珠,行动时更是光彩溢目。
谢枕川看得竟有些出神了,比起两人新婚时那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这一身翠蓝,又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的美。
梨瓷转眸,双手持笏,指尖微微收紧,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好看吗?”
谢枕川这才回过神来,清透的声线此刻透出微微哑意,“好看。”
她的长发还未绾起,如瀑般垂落身后,端庄雍容之间,平添几分慵懒风情,教人移不开眼。
他站到她身后,伸手拢过那一头缎子似的长发,触感微凉,像是掬了一捧夏日的清泉,“今日暑热,要不要替阿瓷绾起来?”
房中的冰鉴还凉丝丝地冒着白气呢,何况那翟冠太重,梨瓷并不想戴,便摇了摇头。
她忽又想起一桩事,“恕瑾哥哥,长安宫的那张九霄环佩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谢枕川低头靠在她肩上,看上去懒洋洋的,却极轻地收着力道,半分重量也没压在她身上,只是亲密无间地和她依在一起。
他有些着迷地吻了吻手中一泓青丝,声音也懒洋洋的,“阿瓷喜欢么?我去向圣上求个恩典,讨来便是。”
梨瓷摇了摇头,“弹琴重在心境,不在器物,何况那是孝慈皇太后的旧物,还是留在宫中吧,娘娘和圣上也有个念想。”
谢枕川将脸颊贴在她发间轻蹭了蹭,算是点头。
毕竟那张琴承载着一段不得善终的往事,意头实在不大好,改日再寻良材巧匠,另制一张便是。
梨瓷被他蹭得发痒,笑着躲了躲,又继续问道:“长安宫中怎么会有与养心殿相连的密道呢,玉玺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到底是孝慈皇太后的旧事,谢枕川此前费了不少功夫查证,此刻便环着她的腰,慢慢讲起那段过往。
先帝为了保护自己所爱之人不受后宫争斗所害,明面上将人安置在偏僻的长安宫,背地里却修了密道夜夜相会。妃子爱琴,那琴室便是二人幽居之所,甚至大费周章寻来了失传已久的九霄环佩。可妃子仍被这样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帝王宠爱摧折,生下孩子不久后便郁郁而终。痛失所爱的帝王终于醒悟,不再问后宫事,独自将他们的孩子抚养长大,可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至于玉玺,大约是应天帝被困于养心殿时,意外发现了密道机关,不想褚萧和得逞,便将玉玺藏在了此处,竟然阴差阳错被梨瓷他们发现了,冥冥之中,也算是得了先祖庇佑。
梨瓷听得有些怅然,“帝王竟然也不能从心所欲么,连爱一个人,都见不得光。”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谢枕川对此不以为然,但是也能猜得出先帝所思所想,“帝王心中有万里山河,千秋霸业,亦有一己之私,生前身后名。留给心上人的,不过方寸之地罢了。”
梨瓷若有所思,正欲再言,忽地抬头见他颊上那道伤痕,立刻便将前朝旧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那道伤口的血痂已经褪掉了,但还未彻底长好,仍能看出淡淡的粉痕。
大约是这道伤口在脸上的缘故,谢枕川很是在意,每日都让她帮忙敷药、吹气祛痛,哪怕如今已经大好了,这敷药吹气的习惯却留了下来。
梨瓷凑近,轻轻吹了吹那道粉痕,不料他忽然偏头,柔嫩的唇瓣正正好好印在了那道粉白上的印记上,舌尖不经意舔了舔,只觉得凉凉的,滑滑的,当真是面如冠玉。
眼见谢枕川眸中暗色愈深,梨瓷立刻直起了身子,语气乖巧地提醒道:“恕瑾哥哥,这是赐服。”
谢枕川不紧不慢地扣住她的腰,漂亮的凤眸印出她的脸,“在江南时,阿瓷不是也弄坏过一件我的‘赐服’么,一人一次,这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