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冯睿才晃晃悠悠看了一圈,仍是先前那间石室,只是自己手脚被缚,牢牢捆在了椅子上,便忍不住怒吼道:“谢枕川,你疯了?!”
谢枕川冰刃似得眼神投过来,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好似五脏六腑都浸在腊月雪水之中。
他讪讪改口,“你…你不想要解药了么?”
“这个东西么?”
谢枕川手中正握着一只精致的白玉瓷瓶,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不知是用力还是压抑怒气的缘故,手背上脉络分明的青筋微微凸起,似是剑拔弩张之势。
“拿补气丸来糊弄本座,本座看你是不想活了。”
冯睿才心中一凉,仍是嘴硬道:“我忘了,这难道不是解药么?”
谢枕川令人拧开他的嘴,将足有拇指大小的六颗药丸一颗不落地灌了进去,“冯大人体虚,的确要多进补,一会儿才受得住刑。”
“唔唔——咳咳咳——”冯睿才差点没被噎死,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我…我是朝廷命官,受命于圣上,又没有犯罪,你竟敢对我用刑?!”
“无罪?”谢枕川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看来冯大人的确记性不大好,既然你提及此事,本座便让你做个明白鬼。”
“毕永丰是进士出身,又出自书香门第,虽然作画水平庸劣,但却喜好附庸风雅,书画皆惯用侧理纸,墨则是添了自制香方的特制方墨,便是在呈递给圣上的奏疏中亦是如此。不知冯大人替毕永丰呈上的请罪疏用的是什么墨?”
冯睿才很快反应过来,毕永丰的请罪疏和供词都是在冯府写的,他未提过此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特制方墨。
他咬牙怒目道:“毕永丰这老不死的,竟敢欺瞒我,也不怕他一家三十二口的性命——”
冯睿才这才察觉自己不小心说了实话,立刻停了下来。
谢枕川冷笑一声,“冯大人心狠手辣,做事不留余地,毕永丰知你秉性,亦留了一手。你若是保他家人平安无事,此事便罢了,若有劫难,毕家后人便可以此事做文章。虽不知冯大人灭口可灭得干净,但你若是交出真正的解药,本座也可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他扫了一眼已是面色如土的冯睿才,补充道:“对了,方才替冯大人送信时,本座便有样学样,将冯府的家眷也一并请来了,冯大人可要相见?”
冯睿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如此精心的筹谋,仍是棋差一着,他只觉筋疲力尽,万念俱灰。
谢枕川便不再同他置辩,将那只药瓶置于桌上,不轻不重磕出一声响。
很快便有两位濯影司卫上前,将角落立柜上的盖布掀起,里面竟然是满满一柜刑具,刀、锯、钻、凿、鞭、杖等,不一而足。
“这是要做什么?”冯睿才总算惊醒过来,他在椅上拼命挣扎,鬓发散乱,额上不知是方才的冷水还是冷汗,咬牙道:“谢枕川,你滥用私刑也就罢了,还要牵连无辜吗?”
“冯大人怕是记错了,”谢枕川眼神难得透出狠戾之色,声音也让人不寒而栗,“濯影司掌诏狱、刑事,只知连坐,诛九族,不知什么是牵连无辜。”
他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刑具,很快作出决断,“牢中阴冷湿寒,冯大人又淋了水,先烧一盆烙铁替他暖暖身子吧,暖和了,兴许便想得起来解药的所在了。”
“啊——”
烧红的铁器烙在皮肉上,从最娇嫩的腹部开始,很快便没有一块好皮,“嘶嘶”的声响也被惨叫声淹没。
谢枕川睨他一眼,“如何,想起来了么?”
冯睿才痛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仍在惨叫。
他很有耐心地让行刑人暂且停了手,再次问道:“解药呢?”
“我……说!”
冯睿才任南京守备这些年,走到哪里别人都是笑脸相迎,哪里吃过这等苦头,才不过用了第一道刑,便扛不住了。
他声音颤抖道:“没、没有解药。”
谢枕川微微一愣,很快笑了起来,“看来冯大人仍不愿说实话,若实在想不起来,不如戴上脑箍试试?”
冯睿才自然知道这种刑具,先将铁箍带在头上,再加木楔铁锤敲打,铁箍越收越紧,受刑者疼痛如刀劈,甚而至于头颅开裂而亡。
“没有解药,”他绝望道:“此毒是我机缘巧合之下从西域得来的,极为罕见,问过应天府名医,连听说过的人都没有,更别提解药了。若有解药,我早就献给大人了,何至于此?”
他全然崩溃了,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除了解药,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有好多钱,好几百万两银子呢,都给你,求谢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牢中火光晦暗,遮住谢枕川眸中煞气,他好似根本听不见与解药无关的话,声音阴恻恻的,“冯大人若是说不出解药的所在,这张嘴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不如尝尝这烙铁的滋味?”
眼看通红滚烫的烙铁越逼越近,冯睿才终于受不住了,发疯似的大吼大叫起来,“谢枕川!你刑讯逼供朝廷命官,不怕圣上和惠贵妃那里不好交代吗?”
“交代?”谢枕川神情漠然,满不在乎道:“你如何让毕永丰交代,本座便如何让你交代。”
冯睿才见自己说什么谢枕川都无动于衷,终于明白了他心中所想,这人就是个疯子,疯子!
“哈哈哈哈,”他自暴自弃道:“下官不过是一条贱命,能得谢大人红颜知己泉下——”
他话还未说完,谢枕川略一抬手,行刑人立刻意会,眼疾手快将那烧得通红的烙铁塞了进去,堵住了他的嘴。
耳畔是冯睿才语焉不详的惨叫和咒骂,谢枕川却充耳不闻,语气平静道:“你在此处继续行刑,留一口气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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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的功夫,便能从此处回到广成伯府,可是一年的时间能做什么呢?
她那样娇生惯养的姑娘,本来便不能随心所欲地吃甜食,今后还要忍受每月一次的钻心之痛。
谢枕川一路纵马回了嘉禾苑,苑中除了他留下的濯影司卫,已是寂静无人,他未觉有异,也不记得什么男女大防,神思不属地进了梨瓷的闺房。
梨瓷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面颊冷白如浸过雪水的白棉纸,唇色也泛着白,双眸紧闭着,漆黑浓密的长睫毛弯弯地翘起来,像是她平日里的笑靥。
她未曾醒过,眉心却微微蹙着,似在忍受梦中也难耐的疼痛。
还未等谢枕川回过神来,他已经伸出手,修长而泛着凉意的指腹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想替她抚平眉间愁绪。
他想要捧住她的脸,也许还想更多,却又顿住了,最后仅是极为克制地捻住了一缕青丝,指间滑过像丝绸一样冰凉的触感。
这双手执掌权柄,写过刑狱判卷、密奏文书无数,一行朱砂便是满地鲜血,生杀予夺也不过一念之间。
他心存风云之志,有深谋远计,但是生平第一次,他怀疑起自己的选择。
是从哪里开始错了呢?
谢枕川轻声开口,声音像是被倒春寒冻结的冰溪,低哑而迟缓。
“如果那日,我答应了你回山西……”
此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个嘹亮的大嗓门打断,“诶,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紧接着,一个面白无须、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药童拎着医箱紧随其后。
此人便是薛伏桂,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看起来已很有些老成,顶上的头发也不多了,圆圆胖胖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意,叫人无端想起寺中的笑弥勒。
谢枕川和薛伏桂早些年皆被杏林仙手黄逸看中收为弟子,谢枕川拜师的时间甚至比薛伏桂还早些,他五岁便入了门,薛伏桂是十八岁。只是嘉宁长公主和信国公不允他成日和江湖人混迹,黄逸离开京城后,谢枕川便断了学艺,若非如此,凭他的天赋,只怕如今的医学造诣还要在薛伏桂之上。而薛伏桂入门之后,勤学苦练,夙兴夜寐,如今已然大成了,还混出了神医的名头。
倾诉到一半的情愫被打断,谢枕川却没什么反应,甚至心头哀大于怒。
手指不过稍动了动,那一缕青丝便如水一般自他手中滑落,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
他顿了顿,口是心非道:“我来看看梨姑娘的病情。”
薛伏桂“噢”了一声,又不赞成地摇了摇头,“这里毕竟是姑娘家的闺房嘛,你又不学医了,一个外男,进来做什么?”
医者仁心,梨瓷在植杏堂医了两年的病,薛伏桂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了,内心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女儿,女儿年纪大了,自然对这些年轻公子们格外警惕。
谢枕川被他这样阴阳怪气一番,也未在意,只是淡淡开口反问,“那你又是来做什么?”
“师兄你这话说的,”薛伏桂又摇摇头,“不是你请我来为梨姑娘解毒的么?我配好药了,先过来给她扎针,稳住心脉。”
谢枕川猛地站起来,难得如此失态,竟连声音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这话是何意,此毒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