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向来沉默不了三句话的齐金玉把嘴巴缝得死死的,今晚的他必定死得很安详。
  除非有人不允许。
  就像——
  “照柳潭。”祝君酌没有征兆地开口。
  眼前月流潭水,波光粼粼,东岸垂柳西倾,临水照影。
  祝君酌道:“明师兄带我来过。”
  明师兄也带我来过。齐金玉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
  他把临溪城每个角落都玩了个遍,如此偏僻的地方,已是印象寥寥。
  “明师兄说,他娘亲便是在此地遇到他父亲,后来,他舅舅拽着柳树闹了一天脾气。”
  齐金玉对这里的印象立马鲜明起来:“哦,就这个地方啊。难怪了,明师兄带门主和卿师兄路过,起晚了的尚师叔差点把柳条薅空了。”
  祝君酌警觉:“我怎么不知道?”
  齐金玉道:“你入门前的事了,那会儿明氏皇朝的皇帝给明师兄办百岁寿宴,明师兄推脱不掉,干脆叫了一大批人来热闹热闹。”
  他想起来的事越来越多,禁不住嗤嗤地笑:“你不知道,一群胡子半白的老头儿要给明师兄磕头叫老祖宗,明师兄担心他那群老胳膊老腿的小后生闪了腰,再一个个搀扶起来,难得看他手忙脚乱,挺有意思。”
  他们一言一语聊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没有过去记忆的晁非像被时间阻隔开来。
  月光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黑影偶有交错,却仍旧显得他踽踽独行。
  “……那场寿宴办得隆重,要不是青藜峰主和生玉峰主闭关,咱们五位峰主都能到场。办完寿宴,我们又住了几日,不光门主他们来逛这里,我跟师尊也在,门主和卿师叔走在最前面,我跟师尊跟在最后面,跟了会儿就跟丢了,师尊——”
  齐金玉侧头,晁非的目光横瞥过来,视线两相接触,晁非匆匆敛回。
  晁非一言不发,祝君酌也不做声响。
  齐金玉开始反思:因为自己话太多了吗?
  还是说,他说的事情,只有他知道?
  他想着想着,也闭口不言。
  怎么会只有他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他说的许多事,没有人应答。
  他无声吐出一口气,暗笑自己也会多愁善感。
  早在重生之日起……不,早在成为魔尊的一日一日后,他就该习惯这样的生活。
  他打起精神,却听晁非道:“为何不说了?”
  祝君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齐金玉顿时耳清目明。
  去他的伤春悲秋,齐金玉只想抱住脑袋,夺路而跑。
  祝君酌刻意炫耀他们师兄弟都认识的明渊,惹晁非生闷气。
  齐金玉没理解祝君酌的用意,提起祝君酌不曾掺和进来的师徒旧闻,又闹得祝君酌不痛快。
  他越发觉得,提议三人出来散步的自己脑子被水泡了两百年。
  齐金玉踢了脚路边的小石子,走两步,再踢一脚。
  不出来散步就更不行了。留在客栈的话,发展到最后,不是三人大眼瞪小眼一晚上,就是大被同眠、床上武斗。
  ——前提是晁非参与。
  晁非要是跑了,齐金玉也跑。
  并且,不是齐金玉自恋,他很肯定,他要是跑了,祝君酌也要跟过来。
  最后,还得发展成眼下的境地。
  齐金玉一脚把石子踢得老远,心底后悔,应该力气小点。
  他要从哪里开始说下去?
  跟丢了的师徒二人不急着联系明渊,而等明渊着急忙慌传讯过来,林照只说二人随处走走,夜半将归。
  那天是上元佳节。
  入夜后,游人更多。
  齐青兰随着游人挤来挤去,不自觉拽紧林照的手。
  单火灵根修士的掌心温度很低,齐青兰不像握着一团火,倒像是握着一柄剑。
  林照很顺从地被牵着,任由齐青兰不分东南西北地穿行在人群里。
  元宵摊的芝麻香味浓郁,齐青兰老远就闻到,哒哒哒跑过去,停在元宵摊前。
  不远处锵啷两声,跑跳着经过的孩子高喊两声“狮子!有狮子!”呼啦啦一群小孩就拥了过来。
  齐青兰和林照都没用灵力打开屏障,被小孩挤得贴在一处。
  林照空出的手半揽着齐青兰,自然而然地充当保护者的角色。
  有时候齐青兰不太理解林照的做法,他一个修士,还能被小孩子伤到不成?
  他安安分分缩在这半个怀抱里,听舞狮的动静由远及近,本就拥挤的人群里传出笑骂,在人群的惊呼过后,向老板娘竖起两根手指:“麻烦来两碗。”
  老板娘应了句“好嘞”,手脚麻利。
  芝麻馅的元宵又烫又甜。
  齐青兰三两口吞完元宵。
  “再来一碗?”林照问。
  齐青兰递出碗,老板娘给他盛了很多。
  “多了多了。”他嬉笑道。
  “送给小郎君的。”老板娘掩着嘴笑,“小郎君坐下后,大家伙都冲着小郎君来,我巴不得小郎君多吃点,再坐会儿。”
  齐青兰故作正经:“那是我师……我哥哥好看。”
  他不打算直接暴露自己修真者的身份,只好把称呼改了。
  改完后又觉好听,暗地里偷摸叫了两声。
  林照面色微红,不知是为了“哥哥”两个字,还是“好看”两个字。
  老板娘笑得更高兴,问:“两位郎君都好看,看着像皇宫里的贵人。”
  齐青兰胡扯:“我同哥哥行走江湖、浪迹天涯,风里来雨里去,贵不了一点。”
  老板娘笑脸一滞,大眼睛里闪过无数种情绪,大约想象了一场大戏。
  林照听齐青兰胡闹够了,放下勺子:“莫听他乱讲。这位店家,我与……”他面露纠结,大抵说不出弟弟这个称呼,“我与他偶然路过临溪城,见城内热闹,便来走走,可有哪处夜景荐与我二人?”
  齐青兰愣住:“不用回去?”
  林照道:“今日过节,不必急着回去。”
  齐青兰比了个口型:好耶。
  对面猜灯谜的摊子忽起喝彩,舞狮队伍的唢呐声一冲而上。
  老板娘给出建议:“这不巧了。今儿照柳潭上放天灯,两位郎君可去瞧瞧,漂亮得很。”
  林照道:“嗯,多谢。”
  这后头的行程便定下来了。
  第51章
  两人白天在照柳潭和明渊走散,晚上又回到照柳潭。
  舞狮的队伍尚未散去,照柳潭附近仍有些冷清。
  稀稀落落的天灯飘遥在半空,潭边零星几个人或仰首、或合掌。
  冬日的柳条干干净净,迎风拂过齐青兰的脸颊,余光里,林照的相貌被细软的枝条模糊。
  “要再叫些人吗?”林照问。
  “叫谁?”齐青兰没话找话。
  林照道:“卿峰主他们。”
  “叫他们来放灯?”
  “嗯。”林照道,“只有你跟我,人太少。”
  齐青兰自入钟灵殿起,便与晁满众人混迹一道,所过之处,鸡犬不宁。
  这样的人,不该待在冷清的地方。
  可齐青兰问:“师尊觉得无聊?”
  林照摇头。
  齐青兰道:“那我也不无聊。”他双手交叉,往外一翻:“反正我不想叫门主他们过来。”
  “为何?”
  “因为很吵啊!”齐青兰撇嘴,“他们几个凑一块儿就一出戏码,门主冷嘲热讽,尚师叔阴阳怪气,卿师叔插在中间,说他们两个都是好人。好人可真多。”
  他夸张地模范宋青雨三人的表情,把自己逗乐了。
  看他笑起来,林照掩袖清咳一声,没忍住也笑了,半弯的双眼遮去少许黑沉的瞳孔,鼻梁上的红痣也不显得刺目。
  冬夜的风一阵阵地吹,林照忽然挑过齐青兰发鬓。
  齐青兰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别动。”林照道,“缠在一处了。”
  齐青兰像块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等林照把他的头发和柳条分开。
  “别站这,换个地方。”林照隔着衣袖,拉起齐青兰的手腕,往照柳潭的另一侧走。
  另一侧没有垂柳遮挡,视线开阔许多。
  离齐青兰最近的小姑娘一笔一划写完愿望,交给父母放飞天灯,白色的灯和黑色的字,漂浮而起的瞬间,小姑娘惊喜地欢呼。
  林照道:“我也去买一盏。”
  齐青兰问:“师尊想许愿?”
  林照道:“没,让你写。”
  齐青兰敲着额角,很用力地思考了一下:“我好像没什么要写的。”
  林照想了想:“那就不写字。”
  他果真去买来一盏纸灯。
  空白的纸灯飞上天空,混在诸多祈愿之间。
  齐青兰仰头看比星火更璀璨的天灯,等脖子酸了,又看潭水中映照的灯火。
  水面涟漪把诸多灯火搅碎再融合,恍惚成红而暖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