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两百个春秋于一度死去的齐青兰而言,须臾而已。
  须臾过后,他仍旧无法面对祝君酌没有眼泪、却红丝蔓延的双眼。
  灵剑刺穿心脏时,他想跟祝君酌说,没事的,一点都不痛;也想跟祝君酌说,对不起,逼你杀了我。
  可吐出的血太多,多得淹没过他说话的能力,他于云端坠落,遥遥望向祝君酌的眼睛,然后,等来漫天大雨。
  大雨未曾在他死前停止,祝君酌在他眼里,永远成了雨中停滞的人。
  他不知道该递出怎样一把伞才能遮住滂沱大雨,于是背过身去、捂住双耳,不看不闻,当一个活该被咒骂的无能师兄。
  如此无能的师兄,回答不了师弟的一个问题。
  齐金玉思绪混乱,祝君酌却是冷静下来,冷静得仿佛爆发边缘:“我知道,不光是你,还有门主,好多人都是,你们都把晁非认作林照。可林照死了!”
  齐金玉脱口而出:“不要说了!”
  “不说什么?林照死了?还是晁非不过是你们眼里林照的替身!”
  祝君酌望向晁非的眼神充斥恶意,和平日里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秋素峰峰主全然不同。
  晁非撩起眼皮,漆黑的眼里不见一点情绪:“我已知道,不必挑衅。”
  祝君酌冷哼:“齐青兰告诉你的?”
  晁非道:“齐金玉告诉我的。”
  “哪来的齐金玉,从始至终都是齐青兰!”
  “他想继续叫齐金玉,就成为齐金玉吧。”晁非鼻梁侧边的红痣鲜艳,夜晚的烛火柔和不了一点其中的锋锐,“倒是祝峰主,既是斩杀齐青兰,又何必执着于齐青兰?”
  祝君酌僵在原地。
  “不是的。”齐金玉试图说清楚,“不是他要杀我……”
  “说这些有何意义。”祝君酌道,“人是我杀的,但不妨碍我要他!一介替身罢了,如何跟我抢……”
  “谁是替身?”晁非冷道。
  红色的峰主坐着,白色的峰主站着,两人隔着桌子对峙。
  齐金玉傻了。
  情况是这样发展的吗?他该说点话吗?又或者,还轮得到他说话吗?
  “那个……”
  齐金玉勉强吱声,两位峰主一同看向他。
  一个比一个锋利的视线,齐金玉甚至来不及回想方才的纠结,没话硬找:“不用管黎歌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松懈三分。
  祝君酌拉开椅子坐下:“一错眼就找不到他人,跟丢了就只能跟丢了。”
  齐金玉干笑:“你挺熟练啊。”
  祝君酌面色不虞:“今天是我第五次让他跑了。”
  总感觉又一次提了让祝君酌不痛快的事。
  齐金玉回来的十年里,从没见过祝君酌很开心。
  小时候的祝君酌背负家族被灭的仇恨,长大后的祝君酌还在不断面对让他笑不出来的事情。
  齐青兰成了让他笑不出来的事情之一。
  黎歌也成了让他笑不出来的事情之一。
  齐金玉躲在长袖里的手弯曲了下指关节,又缓缓松开:“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临溪城外,离这里很近。”
  黎歌从谢璆鸣手上逃脱的地方离这里也很近,看样子,黎歌没有逃出多远。
  明明被抓后没有马上逃跑,却一直在回避和他们的相认。
  明明一直在回避和他们的见面,却又不肯跑得远远的。
  齐金玉想不通黎歌的意思,但黎歌的行动自相矛盾,他猜测黎歌想传达出什么信号。
  一定是很重要的信息,足以让他沦为不人不鬼的模样也一定要传达的、重要的消息。
  祝君酌眉心紧拧:“他到底要做什么?他这样做,晁师姐……”
  提到晁满,祝君酌顿了顿,犹豫着瞄了眼齐金玉。
  齐金玉没有反应。
  祝君酌踟蹰:“你怎么来临溪城了?”
  齐金玉:“啊——”
  祝君酌更踌躇:“来看明师兄吗?”
  齐金玉:“嗯——”
  祝君酌立刻道:“我跟你一起。”
  齐金玉不假思索:“你没别的事干?”
  “明师兄是我大师兄,临溪城我没少来。”祝君酌扫了眼窗外,收回视线时,顺带碾过晁非,“再者,我跟着你,不也是天经地义?”
  齐金玉头大:“哪里就天经地义了?”
  祝君酌道:“你以前就带着我到处跑。误砍不知名的术术,引发小爆炸,把我头发炸成小卷,晁师姐就训你。”
  齐金玉想捂住脸:“你怎么就光记着这些不好的?”
  祝君酌表情缓和:“你喜欢接妖兽任务,我也跟你去打妖兽。普通妖兽很少用术术坑骗你,你不用拔剑,就能对付,然后找公孙师姐问能不能吃。能吃的便给我留一份;不能吃的便就地处理。”
  他余光挑向晁非,是进一层的挑衅。
  晁非双目半阖,一副不争不抢且不屑一顾的模样。
  齐金玉难得听人回忆自己那点光辉岁月,其实还蛮想多听两句,可他偷瞥到桌下晁非青筋迸现的手背,竟听得如坐针毡。
  祝君酌不管不顾,几百年的冷淡寡言都是假象,一朝等齐金玉摊牌,什么好的坏的都要跟晁非显摆。
  说尽兴了,便再添一句:“青兰师兄,你一身剑术在我之上,何必在赤离峰当无名弟子、蹉跎时光。叫齐青兰也好,叫齐金玉也罢,明日与我同上秋素峰,与我同坐峰主之位。”
  “咔嚓。”
  晁非掰断了椅子一角。
  第50章
  “抱歉。”晁非面不改色地放下手中的木渣碎屑。
  他甚至没解释一句原因。
  齐金玉假模假样清嗓子:“别闹,哪有两个人一起当峰主的。”
  祝君酌不以为然:“尚师叔虽非峰主,师尊也把半个位置让给他了。”
  齐金玉问:“那能一样吗?”
  祝君酌答:“哪里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人家是道侣,你我如父子。
  齐金玉这么想了,但没来得及说。
  晁非道:“夜深了,祝峰主该回去休息了。”
  祝君酌双腿交叠、抱臂而坐:“你都不走,我为何要走?”
  晁非起身便出门,齐金玉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祝君酌磨过臼齿,迈开长腿,跟住齐金玉。
  三个大男人并肩走在走廊,略显拥挤。
  晁非率先停下,堵在房门口:“你也回去。”
  齐金玉理性分析:“都这个时候了,怕是没别的空房间,祝峰主……”
  祝君酌重重咳了一声。
  齐金玉想,哦,不用装了。
  他说:“小酒没住的地方,我那间让给他,师尊收留我呗。”
  祝君酌道:“我住你房间,你也住你房间。我小时候就经常跟你挤一屋。”
  齐金玉断章取义:“师尊,你也听到了,小酒嫌两个人住太挤。”
  晁非:“我们也是两个人。”
  齐金玉:“我不嫌弃!”
  晁非:“我嫌弃。”
  齐金玉:“啊?”
  晁非小幅度地笑了笑。
  祝君酌:“呵。”
  晁非不笑了。
  祝君酌道:“元婴修士还要休息?青兰师兄,你同我一间,床让给你,我不用睡。”
  齐金玉哭丧着脸:“你都不用睡,也没必要硬挤房间来了吧。”
  祝君酌道:“你先提议的。”
  齐金玉:“有吗?”
  晁非哼了一声,大概意思是“有的”。
  齐金玉叹了好长一口气:“好吧,那谁都别睡了。月黑风高,适合散步,走,去压马路呗。”
  于是,祝君酌拽住齐金玉,齐金玉拽住晁非,姿势奇怪的三个人走出客栈。
  刚逛完夜市回来的崔不教:“你们这是……”
  齐金玉信誓旦旦:“晒月亮。”
  祝君酌狠拉了一把齐金玉:“她谁?”
  齐金玉实话道:“门主他前辈。”
  都是玄流峰的,没毛病。
  祝君酌将信将疑,晁非神游天外。
  崔不教肩头的小蛇冲祝君酌吐信,她也问:“何人?”
  齐金玉确信道:“齐门主他后代。”
  都是秋素峰的,也没毛病。
  崔不教面露疑色,晁非睨了徒弟一眼。
  齐金玉当机立断:“我们走了,拜托前辈照顾萧逢了啊。”
  他拖着两人行色匆匆,萧逢慢一拍道:“我大概也算长大成人了吧……”
  齐金玉听不到,齐金玉一个劲往前冲。
  把崔不教身份告诉祝君酌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一顿饭吃得脑仁疼,不想解释太多。
  路边摊贩陆续回家,大街小巷暗而空旷。
  齐金玉游荡过三条路,渐渐胃疼。
  安静。
  太安静了。
  他绝对是脑袋被驴踢了,才提议出来走走。
  他们这样的三人组,根本没有一起走走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