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从初一到初五,周盛东忙到连家都差点回不了。除去行程表上的各种客户访问,剩下的时间全花在了创新基地的工程上。
工程虽然要年后才开工,但任务巨大,基本是全公司动员,准备工作多且繁琐,必须提早进行。
徐开警告过周盛东,万一出纰漏,他有权将工程量的一半分包给张鹏。周盛东自然不敢大意。
高信手里转过来的几个业务部门,经过整顿已能正常运转,但和周盛东指定的管理人员之间还处在磨合期,合作伊始,各种摩擦不断,周盛东只要一发现问题,马上干预,及时解决。每天不搞到十一二点休想下班,和舒桐只能通过手机互通消息。
舒桐白天会带周舟出去玩,傍晚在周家吃过晚饭后,一个人住回长安里。周盛东每天忙到老晚回家,虽然想她,又怕影响她休息,就暂时住回母亲这边。想到舒桐手上戴着那枚戒指,跑是跑不掉的,来日方长,不用急在这一时。
初六上午,忙碌暂告一个段落,周盛东能稍稍喘口气,决定给自己放半天假,便和舒桐约好去见她提起的那个人。
午后,周盛东开车去长安里接舒桐,舒桐早就等在小区门口,穿一件米白色长款羽绒服,披肩长发,头上戴着淡咖色毛线帽,臂弯里背一只米灰色的帆布包,整个人非常素淡,淡得像周盛东初见她时那样,好像随时会化作一缕烟消失。
他没把这个奇怪的念头说出口,等舒桐上车,夸了她一句漂亮,舒桐笑容淡淡的,转瞬即逝,神情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惆怅。
“说吧,要带我去见谁?”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周盛东忍不住看她,“到底是什么大人物?搞得这么神秘。”
舒桐没接茬,盯着车上的液晶屏问他,“导航怎么设的?”
“等下……好,你报地址。”
“天青山公墓。”
周盛东一愣,“这个人……”
舒桐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他已经死了。”
“……是你什么人?”
“你先开车吧!到了我都会告诉你的。”
一路上,舒桐沉默不言,周盛东也不便多话,免得一不小心讲错什么,气氛忽然就压抑了。
周盛东对天青山公墓不陌生,每年都会带甜甜来拜祭李扬夫妇。半山腰有个停车场,周盛东开进去,停好车,两人步行上山。
春节假期,这地方人迹稀落,满山都是树,以常青灌木居多,盘根错节长在山路两边。一座座坟墓就藏在灌木丛后面,寂静无声,行走其间,有森然的凉意。
舒桐走走停停,似在辨认方向,周盛东不催不问,只慢慢跟在她身后,两人各怀心事,几乎没怎么说话。又拐过两道弯后,舒桐领周盛东走进一条分岔小径,没多会儿就在一座墓碑前停下。
碑上有逝者生平和一张小照,周盛东不便凑近看,依稀觉得是个年轻男子,笑容欢畅,照片下面刻着名字:舒俊。
恍惚间,周盛东有点明白了,但问题依然很多,比如,男孩和舒桐确切的关系;又比如舒桐不是本地人,这个多半是她“哥哥”或者“弟弟”的男孩想来也不是,为什么会被安葬在这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男孩和他们的未来究竟能扯上什么关系……
“他是我堂哥。”舒桐终于说话了,“他爸妈,也就是我叔叔婶婶离婚后,他随婶婶来了南城……”
“等等,你有个叔叔?”
“不是亲叔叔,是堂叔。”
“那次去你家,怎么没听你提起?”
“叔叔一直在外面打工,好多年前因为赌博欠债跑没影了,到现在都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周盛东点头,“好,你接着讲。”
“堂哥喜欢玩摩托车,老是瞒着婶婶借车出去玩。高考结束后没多久,他在南郊开着摩托车撞上一辆轿车,当场死亡。我记得当时判定他是无证驾驶,要付全责,婶婶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赔偿,因为这件事,她差点精神失常。那时我还小,才上初三。后来婶婶回村,跟我奶奶商量,说可以把我转来南城读书,给她做个伴。”
“所以,你后来是在南城念的书?”
“对。”
“你婶婶也在南城?”
舒桐再次点头。
周盛东顿时有不妙的感觉,“你为什么从来不讲?”
“先听我说完。”
“……”
“去年我读完本科准备考研,婶婶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说堂哥是死于连带车祸,而且那场车祸是人为设计的,只要能证明这一点,婶婶就可以拿到一大笔人身赔偿。寄匿名信的人还给婶婶算了一笔账,说她最后能到手一百二十万,我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算出来的。反正婶婶很兴奋,她找我商量,说要想办法查真相。”
周盛东越听越不安,车祸、匿名信,这些字眼太熟悉了,针似的扎向他,他的脸色渐渐变了,又忍不住存一丝侥幸,希望接下来听到的和自己担心的不是一回事。
“至于怎么查,信上也写明白了,那个人让我们从华扬集团前董事长夫妇的死因入手……”
周盛东眼前一黑,本能地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明晃晃的阳光仍在头顶照耀着,却再不能带给他一丝温暖,他觉得自己像被一脚踹回某个噩梦,无论怎么奔跑都逃不出来。
舒桐的目光终于落在周盛东脸上。
“婶婶认为写信的人不是胡说八道,因为堂哥确实是死于一场连带车祸,当时有一辆货运车撞上华扬前董事长的轿车,而我堂哥正好驾驶摩托车从那里路过,意外发生得太快,他反应不过来,被翻滚的轿车掀出去很远……周总,这件事,你应该不陌生吧?”
周盛东表情木然,尚未从震惊中回神,“我……我没听说你堂哥的事,一点都不知道还有……”
他脑子里乱极了,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线索。但倏忽之间,一个念头从心底飙升上来,令他寒意加深。
“所以,你接近我是为了查你堂哥的事?”
舒桐没有否认,“写信的人还说,这个设计车祸的凶手,就是事后最大的受益者。”
“就是指我了?”
他语气很冷,舒桐转开视线,“我帮婶婶在网上查过,没有线索可以证明车祸是人为设计的。我劝婶婶死心,但婶婶不肯,她说她就堂哥一个孩子,死了却什么都没有,她心里太苦了。这些年多亏婶婶,我才能读完大学,所以我没得选,必须给她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逼我承认,我就是凶手?” 周盛东暴躁起来。
“不是。”舒桐说,“我接近你,是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嗯?刽子手还是阴谋家?”
舒桐静静地望着他,“我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周盛东浑身躁郁骤然退潮,心里湿漉漉的,想哭,却不知为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很辛苦,而且辛苦很久了。
“谢谢你,小舒……”
“但即便是好人,也有犯错的时候,可能是一时冲动,也可能迫不得已。”
舒桐语气依旧温和,然而说出的话却如一把刀子,正中周盛东心脏。他盯着她,想说什么,脑子里却空荡荡的。
“今天我带你来这里,是想你在我堂哥面前说句实话,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接受,哪怕你真的干了,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她的手先是扶在周盛东胳膊上,又慢慢向上移动,最后停在他脸上,她轻抚他的面颊,眼睛湿湿的,里面盛满悲悯与恳求。
“周盛东,我已经爱上你了,就算你真那么做了,我也没办法停止爱你。我只是,只是想知道真相。我能接受一个讲真话的罪人,这至少表明他向我敞开了自己,是真心对我……而且,你把一个秘密藏在心里,不跟任何人说,你就一点都不难受吗?”
舒桐饱含
水汽的双眸和哽咽的语气强烈撼动着周盛东那颗疲惫的心,他几乎没有感受到舒桐指尖的冰凉。
他当然难受,这么多年,唯一能诉说的只有高信,可高信又是他最不想倾诉的人,如今高信也不在了,他将永远携带这个秘密,直到被埋入地下。
他努力控制情绪,神色迟疑,又不得不与舒桐目光相接。他能告诉她吗?他的痛苦和煎熬,他被高信折磨的这些年……或许,可以把罪责都推到高信头上,他是被迫的,他没有撒谎,是高信把他酒后的疯话当了真……她会信吗?
他忽然一激灵,从几欲投降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就算所有罪都让高信承担,他也无法置身事外,他确实帮徐开洗钱了,这是罪恶开始的源头。
高信的死在他心上凿破了一个洞,也许此生都无法弥合,但不得不承认,高信带着秘密死去,而不是让秘密见光,终究让他长松一口气。如今尘埃落定,他维持住了体面和平静。这种时候开口,不等于是将自己重新推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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