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暑气依旧难消，终归是盛夏时节，二楼晒台已难容得静心吃一顿饭。
  唐力预先叫人把二楼一个储藏间腾空了打扫干净，又挪了几件餐桌物事进去，空调是现成有的。
  这间房面积小，又没有窗户，唐力怕周盛东待久了觉得气闷，于是找人来装上一道纱窗门，平时木门开着，只关纱窗门，方便透气。门外就是露台。
  房间里没什么装饰，显得有些简陋，唐力向周盛东抱歉说，“这里地方小，实在腾不出像样的房间，只能将就两个月，等过了夏天再挪去露台上。”
  周盛东却觉得挺满意，尤其是墙边添置的那张旧式长桌，桌上只简简单单摆一瓶清供和两套茶具。
  “是小舒布置的吧？”
  “是呀是呀！都是小舒去仓库翻找来的。这条桌子好久以前出摊用过，后来换了新的，我老婆舍不得扔，就一直塞在仓库里，被小舒看中了，擦擦干净抬到这里一放，嘿！还像模像样的。”
  在这个朴素的房间里吃饭，相比大饭店的豪奢，反而更有真实感，吃下去的饭似乎也格外香一些。但周盛东转念一想，忍不住又自嘲，既然如此，自己抛下眼前的真实，拼了命去追逐荣华富贵又是为什么？
  大概人只有攀到顶峰，一览众山小时，才有资格视富贵如浮云吧？只是，他已经攀到峰顶了吗？何处才是他的峰顶？
  “周总，今天厨房煮的是苦瓜排骨汤。唐叔说您不爱吃苦瓜，让我来问问要不要换别的汤？”
  周盛东扭过头去，见舒桐穿一身白，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额上已有汗意，湿漉漉的，天实在太热，厨房那种地方温度就更高了。
  周盛东忙道：“不用换了，夏天喝苦瓜汤挺好的，排汗解暑。”
  舒桐笑道：“我也是这么说，那我这就给你们上菜。”
  菜是小伙计阿吉端上来的，鮝鱼蒸蛋、糖醋排骨，炒时蔬，苦瓜汤，外加一个糯米糖藕，全是南城本地菜。舒桐把夏季的菜单全部做了翻新，原来那几样周盛东吃惯的广东菜倒是很少做了。
  任彬不免犯起嘀咕，“这个舒桐太自以为是了吧？菜越换越离谱，也不知道先问一声。”
  “哪来那么多话？有什么吃什么。”
  “这些菜，周总你能吃惯？”
  “多吃吃不就习惯了？”
  周盛东没再听到任彬的嘟哝，抬头看，这小子居然在偷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
  “有话就讲出来，别绕来绕去让人猜
  。”
  “以前唐嫂做菜，咸淡稍微差错一些你都要我去跟她讲一声，怎么换成舒桐就一点意见都没了？”
  周盛东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差别待遇实在有点大。”
  “小舒还年轻，对年轻人要多鼓励……”
  话讲到一半，周盛东突然发现舒桐就站在纱窗门外，手上端了一盘水果切片，周盛东的话她明显是听见了。
  舒桐一边拉开纱窗门进来，一边问：“是不是我哪道菜做得有问题？”
  任彬抢着说：“没有问题！我就是觉得奇怪，你现在怎么不做原来那几道菜了？”
  “哦，好几个月都做那几样菜，我做腻了，所以想换换。唐叔也劝过我，说周总的菜单最好不要换，我说我做都做厌了，吃的人肯定也会厌，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不过周总，要是你们喜欢吃原来那几道，我以后还改回去……”
  周盛东说：“你别听任彬乱讲，我没有问题的。就照你的想法做吧。夏天食欲不振，换点花样更有胃口。”
  舒桐莞尔，“那我放心了，你们慢慢吃。”
  她放下果盘，正要出去，被周盛东叫住，“我有东西给你。”
  舒桐好奇地看周盛东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小纸袋。
  “这是送你的小礼物，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舒桐接过来看，发现是苹果手机，很惊诧。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上次葛丽莎找你麻烦，我一直过意不去，想稍微表示一下，颜色是任彬选的，不喜欢你可以找他换。”
  任彬仰着头看舒桐，“要换吗？”
  舒桐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可是这个手机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周盛东开玩笑道：“和十万块钱相比，不值一提了。”
  舒桐把手机放下，“周总的心意我懂，但是我们早就说好两清了，您不欠我什么。”
  “那么，就当是我送你的一个小礼物，和欠不欠的没关系，你收下可以吗？”
  舒桐还是一脸犹豫，任彬见状急了。
  “给你你就收着吧！你要是退回来，周总肯定骂我挑的东西不合你意，我太难了！你要是讨厌这个颜色，告诉我你想要哪种，我马上给你换去！”
  舒桐看看任彬，又看看周盛东，周盛东挑眉点头，显然是赞同任彬的话。
  舒桐嘴巴一努，终于笑了，“粉色我挺喜欢的。”
  任彬得意地看周盛东，“怎么样？不是颜色的问题吧？”
  周盛东说：“不管是什么问题，人家不收，就是你礼物买得有问题。”
  “完了完了！这月奖金没了！我说什么来着，你不收，最后倒霉的肯定是我！”
  舒桐听得直笑，爽快道：“好吧，礼物我收了！谢谢周总，也谢谢任先生！”
  任彬说：“咱们都这么熟了，别先生先生的叫了，我听着浑身都别扭，我算哪门子先生啊！”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好呢？”
  “叫我彬哥怎么样？”
  周盛东蹙眉咳嗽一声，有点受不了地朝任彬瞥了眼，转头对舒桐说：“他在公司，大家都叫他小任，你也叫他小任吧。”
  任彬不答应，“我比她大！”
  “我看你骨头有点轻。”
  舒桐说：“那我叫你小任哥吧！谢谢小任哥。”
  任彬很满意，“不客气！”
  周盛东叹道：“小舒你太容易讲话了。”
  舒桐抿唇笑，扬了扬手机，“礼物我拿走啦！我得下去忙了。”
  “好！”
  因为礼物送得顺利，这顿饭周盛东吃得相当愉快。饭后，他还是抵不住烟瘾，于是走出房间，去露台上抽根烟。
  南城的夏天以湿热著称，白天气温一高，晚上如果没有风，热辐射一聚集，就形成一个天然的桑拿房。今晚就是个无风的日子，空气被挤压成一团混沌的燠热，顶上仿佛还加了个盖子，人在其中熏蒸着，插翅难逃。这样的夏夜是最难熬的。
  周盛东抽着烟，想起多年前在 J 大读书，暑假到了也不回家，一边蹭学校的免费宿舍住，一边在外面打工，夜里在狭小闷热的宿舍醒来，身下草席上湿出一个完整人形。有时实在受不了，就抱着席子和枕头到顶楼去，睡在四下敞开的露天，渴望哪里能够来点凉风眷顾自己……
  他走到栏杆边上，凭栏远眺，想在这没有边际的黑暗里搜索白天熟悉的痕迹，很快放弃，闷热让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楼下的露天排挡还在，但看不见几个食客，这么热的天，大多数人更愿意躲在空调间里吃饭，况且现在也九点了，晚饭档最热闹的时段已经过去。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计在边门外的小院子里收拾用过的餐盘，先把残羹冷炙倒入蓝色塑料箱，然后把倒空的餐盘等物塞进另一个塑料箱。
  周盛东漫不经心看他忙碌，一根烟抽到头了，小伙计还没干完，周盛东无心再看，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看见舒桐从店里走出来，手上握着一片西瓜，直奔那小伙计而去。
  “我帮你抢到的，赶紧吃，不然又被他们吃光了。”她语气亲昵，显然和小伙计很熟。
  小伙计说：“我手脏，要不你替我吃吧！”
  “我吃过啦！这片是专门给你留的。”
  小伙计举起两只脏兮兮的手，“可我现在没法吃啊！”
  “那你张嘴，咬一口！”
  舒桐把西瓜片递到小伙计嘴边，小伙计也没犹豫，低头就是一大口，半片西瓜没了。
  “甜不甜？”
  小伙计用力点头，两人相视一笑。夜灯照亮了两张年轻的脸，小伙计神色里的甜蜜远胜西瓜的味道，舒桐也是一脸满足，耐心等他咽干净了，又喂他一口，这才把瓜片丢了。
  “晚上一起走？”小伙计盯着她问。
  “好啊！你等我。我先去忙啦！”舒桐说着，转身跑开。
  C45
  这个小伙计周盛东不陌生，在老唐店里干了大半年了。记得他姓金，二十岁刚出头，长得眉清目秀，人有点内向，每次轮到他引周盛东上楼时，喜欢把左手背在身后，指示客人的右手虽然扬着，却显得怯生生的，随时会缩回去的样子。 然而他眼下的神情，开朗又愉悦，没有半分腼腆，是舒桐给了他这样的自信吧？ 周盛东突然被一阵妒意击中，他妒忌那男孩脸上的骄傲，妒忌他的年轻，还有他在舒桐面前放松到几乎能称为“撒娇”的样子。 这情绪强烈得不可理喻，仿佛完全不由理性控制，就这样从内心深处爆发出来，坦诚赤裸，以至于他自己都感到讶异。他不是二十岁，也不是三十岁，已是整整四十的人了，居然还会在男女问题上如此看不开！ 周盛东忽然陷入迷惘，他对舒桐怀有的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原以为只是欣赏而已，程度是可控的，但眼下自己的反应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这置身其中的闷热，还有不经意瞥到的场面，都让他感到烦躁，但也绝不愿继续沉湎其中，他尤其讨厌失控的情绪。 他将烟蒂掐灭在栏杆的水泥面上，面无表情回到室内。 任彬在刷手机，见他进来就问：“要不要喝茶？” 茶具还摆在长桌上，旁边就是那瓶花，半小时前周盛东还盛赞过，这时候却只觉得扎眼。 “不喝了。回去。” 他语气生硬，任彬不明所以，诧异地看了看他，周盛东不和他视线接触，以免他多嘴多舌惹自己更心烦。 “别磨蹭，还有事呢！” “哦。” 任彬乖乖起身，拿了周盛东的公事包走在前面，帮他推开纱窗门，等他先出去。 周盛东走到门口，脚却迈不出去，心里觉得堵，像有另一个自己在朝反方向拉扯，不肯让他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终于下了决心，“你去叫小舒上来，我有话跟她讲。” 任彬又是一愣，但马上回身，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就跑了出去。 周盛东重新坐下，理智告诉他这样很可笑，没道理，但心里稍微舒服了些，他得做点什么，言犹未尽，就这么走了，他是不甘心的。 舒桐上来时，手上拎着一个热水壶，满脸明朗笑容，“周总，您要喝茶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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