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他没有长篇大论的训斥,没有疾言厉色的怒骂,但这寥寥数语,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具震慑力。
  那是对整个太学积弊的宣判,也是对规则与秩序的重新确立。
  从今天起,认清楚你们头上的天。
  太学之中,我最尊贵!
  “名册。”
  他再次看向朱买臣,语气不容置疑。
  朱买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迅速捧上名册和笔砚。
  霍彦接过名册,修长的手指翻动着纸张,掠过一个个名字。然后提起朱笔,蘸饱了浓墨,没有丝毫犹豫,在缺席者的名字上,划下了一道道刺目的红痕。
  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大堂内清晰可闻,如同利刃刮过每个人的心头。
  角落里,一个老博士手中的竹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面色灰败。他不敢张口,怕自己也被划去。
  这……这霍泰安,好生霸道!好生不讲情面!
  诸生战战兢兢,明明年龄差距不大,只觉得泰安侯扫了一眼,他便腿肚子打颤。
  名册勾销完毕,霍彦并未多言。
  他将名册递还给朱买臣,淡然吩咐:“即刻张榜公示。自即日起,太学只余留堂博士及诸生。”
  他环视剩下那寥寥数人,目光在朱买臣早前推荐的几位确实有才学、但因出身或性格被边缘化的年轻博士身上略作停留,语气平和了些许:“人既少,便更需精诚。买臣,依你所荐,擢升有能者,补缺位,理庶务。”
  朱买臣所荐之人,多是通晓实务、不尚空谈之辈。霍彦这话就是对朱买臣表示满意,并且放权给他。
  但这当众说出,也是告诉所有人朱买臣的归属。
  “诺!”
  朱买臣却喜不自胜,躬身领命。
  霍彦这才在主位落座,姿态从容,仿佛方才那场雷霆手段只是拂去衣上微尘。
  他简单交代了几项人事任命和近期学务安排,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毫无新官上任的拖沓与试探。
  整个过程,快、准、狠,如同霍去病完成对一座城池的清理与接管。
  太学主修儒家,如今博士虽少了大半,但留下的,加上朱买臣擢升的,反而都是能做实事的,支撑眼下的教学,尽够了。
  太学的钟声响起,底下人开始唱被划掉的人名。
  远处,几个迟到的列侯子弟被家中仆役连滚带爬地拖来,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宣布除名,顿时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立威,已毕。
  霍彦原本以为太学人要多给他使绊子,没想到文人就是清高,正好方便他一刀切。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暮气沉沉、徒有其名的太学。
  他要的,是能真正为帝国输送经世致用之才的摇篮。而此刻,正是引入他真正力量的时候。
  翌日,太学宫的气氛依旧紧绷,但少了那些空置的席位,反倒显出几分清净。
  霍彦并未在明伦堂久坐,处理完必要的文书后,便带着朱买臣,缓步踱出太学宫门。秋阳正好,洒在长安城的街道上,车马粼粼,人声鼎沸。
  霍彦并未乘车,而是信步而行。腰间环佩随着步履发出清越而规律的轻响。朱买臣紧随其后,心中虽有昨日震撼的余波,却也隐隐生出一股参与变革的兴奋。
  他们穿街过巷,目的地并非显赫的公卿府邸,而是散落在长安城各处的官署、匠坊甚至民居。霍彦手中,早已备好了一叠帖子。他亲自登门,或遣心腹送达,所请之人,五花八门,却绝非等闲。
  大司农署下属,精通稼穑、善于推广新农具和新耕法的农学博士正侍弄果苗,接到泰安侯亲至的帖子,手一抖,花剪差点落地,喃喃道:“太学……竟也需吾辈?”
  水衡都尉府中,接到帖子的是参与治理黄河、渭水,经验丰富的水利工匠与河工吏员,几人对视一眼,“霍侯还记得咱们,治河那会儿咱们就跟着他,不过太学讲学,我们去干嘛!”
  长安县府衙中,熟悉长安乃至三辅律令、精通基层治理、深谙民间疾苦的资深胥吏甚至还有一些名声不显、却身怀绝技的民间巧匠都收到了帖子。
  大司农署内,精于算筹、擅长统筹物资、核算账目的算科好手见到霍彦前来就笑,“啧啧,君侯,太学要打算盘?新鲜!”
  霍彦还未多说,几人便应下,“君侯相召,岂敢不从?”
  霍彦经营多年,人脉深厚,根基扎实。他稍一动作,凭借自己的声望,这些散布在帝国庞大官僚机器角落里的“专才”、“能吏”,很快便被网罗起来。零零散散,竟在短短数日间,汇聚了不下两百人!这些人,或许不通《诗》《书》的微言大义,但是他们通如何做官。
  光读书,就只会读书了。
  如此庞大而驳杂的群体涌入,安置、分工、明确职责,千头万绪。这些繁琐却至关重要的整合工作,全被朱买臣揽了。他本就以务实著称,现下更展现出了惊人的组织协调能力。
  他依据各人所长,或编入霍彦新设的专研农、工、算等实用学科的格院院,或是分派至藏书楼整理典籍,尤其是涉及地理、物产、律法的,或是协助管理太学新增的学田、工坊。
  一时之间,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原本空旷寂寥的太学宫偏殿、廊庑,瞬间充满了各种口音、带着不同专业气息的讨论声。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泥土、汗水的蓬勃生气,开始在这古老的学府中弥漫开来。
  这动静,自然瞒不过某些嗅觉灵敏的人。
  一封帖子,也送到了那位以滑稽多智著称,现今渐失帝宠的东方朔手中。
  东方朔痴迷《汉青年》物理多年,正蹲在自家院中,对着一只盛满水、底部穿了小孔的铜盆,观察水流下落的轨迹,口中念念有词。
  接到霍彦的帖子,他展开一看,那标志性的、总带着几分戏谑的眉头便挑了起来,发出一声意味悠长的:“啧——”
  他何等聪明?一眼便看穿了霍彦给他下帖的用意。
  太学那些老博士,个个都是引经据典、掉书袋的好手,满口仁义道德,却于国计民生一窍不通。现下还在闹。
  霍彦想搞实学,又嫌那潭够浑,懒得碰。
  要拉他东方朔这尾最爱兴风作浪、搅动池水的“大鱼”进去,把那潭沉积多年的腐水彻底搅碎,直接让新鲜的水流进来!
  “好你个霍春和,这是拿我当棍子使,去打杀那群老梆子呢!”
  东方朔对着铜盆里兀自流淌的水柱笑骂一句。但他眼中并无恼怒,反而闪过一丝终于来活的兴奋。
  他想起霍彦这些年请他喝的无数好酒,想起霍彦那张看似优雅随和、实则内藏锋锐、锱铢必较的性子。
  “罢了罢了,春和帖至,吃人嘴短。我若不去,怕不是真要被这小子打出胆汁来!”
  他拍拍衣袍上的尘土,将那枚“待诏金马门”的金印随意一揣,溜溜达达地便往太学方向去了。
  混小子,你且备好酒。
  东方朔这尊“大佛”一入局,直接让太学乌漆麻黑。
  这只大鱼以其独有的嬉笑怒骂、指桑骂槐之能,帮着霍彦“牵一派打一派”,顺带把那些被除名、心怀怨怼却又不敢明着对抗的博士们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
  霍彦推行新政的阻力顿时减轻不少。他稳坐高台,只需把控方向,任由东方朔在前台兴风作浪,朱买臣在后方默默梳理,自己则效圣人,垂拱而治,气定神闲。
  弹幕也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悠闲,也是知道了对比大司农署,可能太学真是霍彦来休息的地方。
  然而,霍彦不急,有些人却坐不住了。
  被除名的,可不只是博士,还有学生。
  那些无故缺席的学子,多是长安城中列侯勋贵家的纨绔子弟。他们平素在太学就只是挂个名,混个出身,何曾想过真会被扫地出门?消息传回各家府邸,顿时炸开了锅。
  真正有些手段、门路的列侯,早已将家中出色子弟塞进了更接近权力核心的侍中行列。太学除名,对那些顶尖勋贵而言,虽损颜面,却非伤筋动骨。
  但对于一些日渐式微、或本就根基不深的列侯之家,这打击可就大了。太学再不济,也是目前朝廷选官的重要途径之一,尤其是对非嫡长子而言,更是子弟结交人脉、镀金扬名的关键场所。一旦被除名,等于断了自家孩子一条重要的晋身之阶。
  自家孩子是不争气,可在他们看来,这无缘无故就被除名,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岂能甘心?
  找天子刘彻告状?他们没那个胆子,且不说霍彦自己简在帝心,告了多半自取其辱。就说他兄长霍去病,那在长安,谁人敢惹?
  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压着自家那哭丧着脸、百般不情愿的逆子,备上厚礼,前往霍府服软,希冀能挽回一二。
  这一日,霍府丝竹悠扬。霍彦直接凑了一桌,宴请这些登门道歉的列侯及其子弟。